早晨醒来,有些恍惚,梦里,又梦到了外公。
小时候,外公外婆住在一个离县城十多公里的小镇上。那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建筑,方方正正,住了三家人,外公外婆的房间占据两面,面积非常大。外婆是个标准的家庭妇女,家里的一切事情都由她来操劳。做饭非常好吃,炖肉和烩菜是一绝;另外的美食便是锅盔,一种北方的面食,面上撒了香香的芝麻,并用顶针做出好看的花纹,用平底锅慢慢的炕熟,外焦里嫩,非常的好吃。也许是因为如此,每年的寒暑假里,我多半会去外公外婆家里住上一段,享受美食,感受关爱。
外公是镇上的采购员,平常的日子里,经常去县城,也经常会去学校或家里看我。上小学时,我迷上了小人书,外公便成了我的固定银行,每次来看我,都要给上我几毛钱甚至是一元,够我买上好几本小人书了。那时候的我,是公认的开心果,胖乎乎的,喜欢唱戏,每次要钱,外公都要让我表演一番,看着我手舞足蹈的表演唱,他经常乐的合不拢嘴。
其实,外公多半时候都很严肃,淘气的舅舅挨揍是家常便饭。但外公很少对我发脾气,印象中不知什么原因打过我一次,外婆拉住我的手,边给我洗脸洗手,边数落外公,外公嘴上虽不服软,但满脸的尴尬和不安。自然,我的小人书库里也因此会比平日里多出很多本来。
那时,每年过年我们全家都会去外公家里。父母去帮忙准备年货:蒸馒头、炸丸子、炸油条、烧肉、做猪头肉......准备的东西非常的丰盛,从初一到十五之前,基本不用去买食物了。而这时候,外公多半会给我们些零钱,买炮放炮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另外的便是吃,吃平日里无法吃到的各种美食。记忆中,除了去县城看我,过年的时候,也是外公心情最好、表情最好的时候,大人们可以尝到外公珍藏的茅台,我们,则会吃到很多稀罕的糖果点心。那时的过年,感觉是真正的过年,除了我们一家,还有姨姨一家也会来到外公家里。热闹,温馨。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后来外公外婆在县城买了房子,全家都搬到了县城。离得近了,来往反而少了许多,除了过年,多半想不起去外公外婆家里。我不会再缠着外公要钱买书,外公也不再逗我表演。舅舅的几个孩子也逐渐长大,外公外婆家里的事也自然多了起来。每年过年之前父母仍然会帮忙,但我却无法享受住在外公外婆家的感受。
再后来便是到外地上高中,上大学,工作。回家的机会很少,到外公外婆家的时候更少了。每年的过年,外公仍然会拿出上好的存酒,还会和我对饮一两杯。话仍然不多,但我每次说话外公都会异常的安静,我知道,外公是在聆听。我的一两句问候都会让他容光焕发。那时的我,没心没肺,明白这份爱其实是以后的事了。
渐渐的,我也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年带孩子回家过年,听母亲说起外公胃癌,割了三分之二的胃,家人不敢让外公知道,只是说割了盲肠。那年过年,外公明显苍老了许多,不在上席陪我们吃饭,自己端了饭碗默默的吃。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痛,却不知如何去表达。偶尔只有干巴巴的几句问候,外公仍然专注的听,表情多了些许温暖,脸上却依旧苍白。
那年,半年多后,外公去世。惊闻噩耗,我连夜赶回家里。第二天早晨,看着外公脸上盖着手帕躺在大厅的中央,我失声痛哭。最终,我都没有勇气掀起手帕看上外公一眼。就这样,看着外公入棺,看着外公入土,看着那空旷的地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坟包......
而今,想起外公,不再泪眼涟涟了,却总会有说不出的遗憾。外公活着的时候,我应该让他知道我多爱他。
但我知道,外公一定会原谅我的,因为,他现在一定也还在聆听。
外公的耳朵有些背了,外公老了。外婆在好不容易见到我后,哭了,于是我知道,外婆也老了。
在冬日的火车上听老妈眉飞色舞地诉说二老多彩的生活:唱歌、跳舞、拉二胡、写诗、健身我看着微暖的阳光清晰地打在急驰火车的窗玻璃上,然后迅速消散破碎,仅有星星点点洒在老妈的发上,却亦一闪即逝,猛然觉察,不知不觉中,我正在长大,于是老妈便随同家乡的二老,一起变老。那么安静地,生出白发。
下了火车一路颠簸,终是见着了外公与外婆。如开头所说,外婆忽然哑了嗓子,终究哭了出来。她死死地搂着我,我便看见那明透浑圆的泪珠子一路沿着她眼角的皱纹,颤抖地滚落了。外公即便是老了,依旧奉承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理念,未哭,只是无声地拍着外婆的背,然后露出属于老人的可爱的笑容:不是回来了么?回来了就好啊然后满足地叹息。我的心同时,微微地,酸了。
想起了一句话:老了便是孤独了。这种孤独无关外在,无关生活,是一种内心偶尔浮现的寂寥。我想,我有些懂了。
外公外婆的生活依旧多彩,他们依旧是快乐的,但同时也毫不矛盾的,孤独着是一种期盼中的孤独,是想念中的孤独,这与他们的快乐,本身便属于两个世界。人老了,便总是盼望着家的团圆,又在这盼望中,生出一抹孤单,小小的孤单。
要走的那一天晚上,天很冷,路灯没有开。我仅望见外公手里点燃的那支烟,安静地燃烧着。大舅舅喝了些酒,稍带醉意的鼻音透了出来:丫头,暑假回来啊!我微笑点头,我听到了他浓厚鼻音中不属于醉酒的一些东西。与外公外婆分别拥抱,我的眼眶竟湿了。外公我暑假就回来看你啊!说好了!我在外公耳边竭力地吼,因为老人的耳朵有些背了。好,好啊!外公冲我呵呵地笑,那么可爱的笑,我一生难忘。
转身离开的时候,抬头,清冷的月色洒进了我的眼底,多么温暖。我决定,要常回来看看,让这些已经老了的人们,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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