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
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作品赏析白居易曾经担任杭州刺史,在杭州呆了两年,后来又担任苏州刺史,任期也一年有余。在他的青年时期,曾漫游江南,旅居苏杭,应该说,他对江南有着相当的了解,故此江南在他的心目中留有深刻印象。当他因病卸任苏州刺史,回到洛阳后十二年,他六十七岁时,写下了这三首忆江南,可见江南胜景仍在他心中栩栩如生。
要用十几个字来概括江南春景,实属不易,白居易却巧妙地做到了。他没有从描写江南惯用的“花”、“莺”着手,而是别出心裁地从“江”为中心下笔,又通过“红胜火”和“绿如蓝”,异色相衬,展现了鲜艳夺目的江南春景。异色相衬的描写手法,在大诗人杜甫的诗里常常可见,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两种不同的颜色互相映衬,使诗意明丽如画。白居易走的也是这条路,从他的诗里也可见端倪,“夕照红于烧,晴空碧胜蓝”、“春草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因而江南的春色,在白居易的笔下,从初日,江花(可能是水花),江水之中获得了色彩,又因烘染、映衬的手法而形成了我们想象中的图画,色彩绚丽耀眼,层次丰富,几乎无需更多联想,江南春景已跃然眼前。
既是“能不忆江南”,那么杭州这个白居易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是什么给他的感受最深呢?古籍载:“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种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堕,寺僧亦尝拾得。”既然寺僧可以拾得,那么看起来,白居易做杭州刺史的时候,很有兴趣去拾它几颗,也似多次去灵隐寺寻找那月中桂子,正好欣赏三秋月夜的桂花。白居易是诗人,自然不乏浪漫的气质,在八月桂花暗飘香的月夜,徘徊月下,流连桂丛,时而举头望月,时而俯首细寻,看是否有桂子从月中飞堕于桂花影中。这是何等美丽动人的一副画面。一个寻字,而情与景合,意与境会,诗情画意,引人入胜。
也许,月中桂子只是传说,那么钱塘潮奇观确实是存在的。寻桂子不一定能寻到,潮头却是真正看得到的感受极深的景观。钱塘江自杭州东南流向东北,至海门入海。钱塘潮每昼夜从海门涌入,异常壮观。钱塘潮在每年中秋后三日潮势最大,潮头可高达数丈,正因为如此,所以白居易写他躺在他郡衙的亭子里,就能看见那卷云拥雪的潮头了,趣意盎然。上句写跑去寺里寻找那美丽的传说,下句写自己悠然躺在床上看澎湃的钱塘潮,一动一静,从中我们可以一窥作者内心蕴涵的种种心理活动,也许可以感受到杭州的难忘。
第三首,写的是苏州。吴酒一杯春竹叶,也许有人会说,竹叶青并非是吴酒啊,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来,竹叶是为了与下句的芙蓉对偶,二来,“春”在这里是形容词,所谓春竹叶并非一定是指竹叶青酒,而是指能带来春意的酒。白居易在另一诗里就有“瓮头竹叶经春熟”的说法,而且白居易所在的中唐时代,有不少名酒以春字命名,如“富水春”、“若下春”之类。文人大多爱酒,白居易应该也不例外,喝着吴酒,观“吴娃双舞”犹如醉酒芙蓉的舞姿。“娃”者,即是美女,西施就被称为“娃”,吴王夫差为她建的房子就叫“馆娃宫”。也许白居易这样写,就是出于对西施这位绝代佳人的联想吧。十多年后,他在洛阳,回忆起当年饮酒观舞,不禁叹道:“早晚复相逢?”。早晚,是当时的口语,意思就是何时。
三首词,从今时,忆起往日,最后又回到今天,从洛阳到苏杭,从今日直至十多年前的往事,今、昔、南、北,时间,空间都有极大的跨度。白居易身在洛阳,神驰江南,抚今追昔,无限深情地追忆最难忘的江南往事,使自己得到了一定的精神满足。而我们今日读此词,则因为白居易的出色描写,也能得到某种精神满足,不知当时白居易是写给自己回忆的,还是留待后人欣赏的.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起句突兀,让久久郁积在内心里的感受,一下子喷发出来。赤赋亦比,使读者感到它的思想感情内容十分深广。这一首,用青天来形容大道的宽阔,衬托这样的大道是易于行路的,但紧接着却是“我独不得出”,自然让人关注其言外之意。“羞逐”以下六句,是两句一组。唐代上层社会喜欢拿斗鸡进行游戏或赌博。唐玄宗曾在宫内造鸡坊,斗鸡的小儿因而得宠。当时有“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狗胜读书”的民谣。如果要去学斗鸡,是可以结交一些纨袴子弟,以利仕途,但李白对此嗤之以鼻。所以声明自己羞于去追随长安里社中的小儿。这两句和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所说的“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干虹霓”是一个意思。都是说他不屑与“长安社中儿”为伍。曳裾王门不称情,弹剑作歌奏苦声。”则是表示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之意,“曳裾王门”,即拉起衣服前襟,出入权贵之门。“弹剑作歌”,用的是冯谖的典故。冯谖在孟尝君门下作客,觉得孟尝君对自己不够礼遇,开始时经常弹剑而歌,表示要回去,诗人借冯谖的典故表达与权贵们平等相交的愿望。“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韩信未得志时,在淮阴曾受到一些市井无赖们的嘲笑和侮辱。贾谊年轻有才,汉文帝本打算重用,但由于受到大臣灌婴、冯敬等的忌妒、反对,后来竟遭贬逐。这里诗人借韩信、贾谊的典故,表现自己怀才不遇又被权贵打击的境况。这两句是写他的不得志。“君不见”以下六句,深情赞美当初燕国君臣的相互尊重和信任,流露他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表现了他对理想的君臣关系的追求。战国时燕昭王为了使国家富强,尊郭隗为师,于易水边筑台置黄金其上,以招揽贤士。于是乐毅、邹衍、剧辛纷纷来归,为燕所用。燕昭王对于他们不仅言听计从,而且屈己下士,折节相待。当邹衍到燕时,昭王“拥篲先驱”,亲自扫除道路迎接,恐怕灰尘飞扬,用衣袖挡住扫帚,以示恭敬。李白一直幻想君臣之间能够有一种推心置腹的关系。他常以伊尹、姜尚、张良、诸葛亮自比,原因之一,也正因为他们与君主之间的关系,符合自己的理想。但这种关系在现实中却是不存在的。唐玄宗此时已经腐化而且昏庸,根本没有真正的求贤、重贤之心,下诏召李白进京,也只不过是摆出一副爱才的姿态,并要他写一点歌功颂德的文字而已。“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慨叹昭王已死,没有人再洒扫黄金台,实际上是表明他对唐玄宗的失望。以上十二句,都是承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对“行路难”作具体描写的。既然朝廷上下都不看重他,反而排斥他,就只有拂袖而去了。“行路难,归去来!”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只有此路可走。这两句既是沉重的叹息,也是愤怒的抗议。
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书家中否。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阶前生。《杂诗三首》,是王维拟江南乐府民歌风格所作的一组抒写男女别后相思之情的五言绝句。第一首:“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书家中否?”描写闺人怀远以及盼望音书的心情。第三首:“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愁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写思妇给丈夫回信中的话。这里所选的第二首,则是游子思念家人,向故乡来人询问家中情形的话。三首诗之间有一定的意蕴联系。它们都用口头语,写出一种缠绵深婉之情,或直抒胸臆,或托物寄怀,都不事雕琢。正如宋人刘辰翁《王孟诗评》说:“三首皆淡中含情。”
这首诗通篇运用借问法,以第一人称叙写。四句都是游子向故乡来人的询问之辞。游子离家日久,不免思家怀内。遇到故乡来人,迫不及待地打听家中情事。他关心的事情一定很多,其中最关心的显然是他的妻子。但他偏偏不直接问妻子的情况,也不问其他重大的事,却问起窗前的那株寒梅开花了没有,似乎不可思议。细细品味,这一问,确如前人所说,问得“淡绝妙绝”。窗前着一“绮”字,则窗中之人,必是游子魂牵梦绕的佳人爱妻。清黄叔灿《唐诗笺评》说:“‘绮窗前’三字,含情无限。”体味精妙。而这株亭亭玉立于绮窗前的“寒梅”,更耐人寻味。它或许是爱妻亲手栽植,或许倾听过他们夫妻二人的山盟海誓,总之,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或象征。因此,游子对它有着深刻的印象和特别的感情。他不直接说思念故乡、亲人,而对寒梅开花没有这一微小的却又牵动着他情怀的事物表示关切,而把对故乡和妻子的思念,对往事的回忆眷恋,表现得格外含蓄、浓烈、深厚。
王维深谙五言绝句篇幅短小,宜于以小见大、以少总多的艺术特点,将抒情主人公交集的百感一一芟除,只留下一点情怀,将他灵视中所映现出的故乡种种景物意象尽量删减,只留下窗前那一树梅花,正是在这净化得无法再净化的情思和景物的描写中,透露出无限情味,引人生出无穷遐想。清人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此诗:“以微物悬念,传出件件关心,思家之切。”说得颇中肯。
罗宗强先生在论述盛唐诗人善于将情思和境界高度净化时,将王维这首诗与初唐诗人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诗作了比较。两诗的题材内容十分类似。王绩诗写得质朴自然,感情也真挚动人,但诗中写自己遇到故乡来人询问故乡情事,一连问了子侄、栽树、建茅斋、植竹、种桷、水渠、石苔、果园、林花等一系列问题,“他把见到故乡人那种什么都想了解的心情和盘托出,没有经过删汰,没有加以净化。因此,这许多问,也就没有王维的一问所给人的印象深。”通过这一比较,足以显示出“王维是一位在意境创造中追求情思与景物的净化的高手”(罗宗强《唐诗小史》)。
其一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其二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清溪非陇水,翻作断肠流。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其三秋浦锦驼鸟,人间天上稀。山鸡羞渌水,不敢照毛衣。其四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其五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牵引条上儿,饮弄水中月。其六愁作秋浦客,强看秋浦花。山川如剡县,风日似长沙。其七醉上山公马,寒歌宁戚牛。空吟白石烂,泪满黑貂裘。其八秋浦千重岭,水车岭最奇。天倾欲堕石,水拂寄生枝。其九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其十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其十一逻人横鸟道,江祖出鱼梁。水急客舟疾,山花拂面香。其十二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其十三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其十四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其十五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其十六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妻子张白鹇,结罝映深竹。其十七桃波一步地,了了语声闻。黯与山僧别,低头礼白云。【注释】:
[1]人一作叉
[2]舟一作行
[3]波一作陂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秋浦,在今安徽省贵池县西,是唐代银和铜的产地之一。大约天宝十二年(753),李白漫游到此,写了组诗《秋浦歌》。本篇是其中第十四首。这是一首正面描写和歌颂冶炼工人的诗歌,在我国浩如烟海的古典诗歌中较为罕见,因而极为可贵。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诗一天头,便呈现出一幅色调明亮、气氛热烈的冶炼场景:炉火熊熊燃烧,红星四溅,紫烟蒸腾,广袤的天地被红彤彤的炉火照得通明。诗人用了“照”、“乱”两个看似平常的字眼,但一经炼入诗句,便使冶炼的场面卓然生辉。透过这生动景象,不难感受到诗人那种新奇、兴奋、惊叹之情。
接着两句“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转入对冶炼工人形象的描绘。诗人以粗犷的线条,略加勾勒,冶炼工人雄伟健壮的形象便跃然纸上。“赧郎”二字用词新颖,颇耐寻味。“赧”,原指因害羞而脸红;这里是指炉火映红人脸。从“赧郎”二字,可以联想到他们健美强壮的体魄和勤劳、朴实、热情、豪爽、乐观的性格。结句“歌曲动寒川”,关合了上句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冶炼工人一边劳动,一边歌唱,那嘹亮的歌声使寒冷的河水都荡漾起来了。他们唱的什么歌?诗人未加明点,读者可以作出各式各样的补充和联想;歌声果真把寒川激荡了么?当然不会,这是诗人的独特感受,是夸张之笔,却极为传神。如果说,“赧郎”句只是描绘了明月、炉火交映下冶炼工人的面部肖象,那么,这一句则揭示出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丰富的情感和优美的情操,字里行间饱含着诗人的赞美歌颂之情。
这是一幅瑰玮壮观的秋夜冶炼图。在诗人神奇的画笔下,光、热、声、色交织辉映,明与暗、冷与热、动与静烘托映衬,鲜明、生动地表现了火热的劳动场景,酣畅淋漓地塑造了古代冶炼工人的形象,确是古代诗歌宝库中放射异彩的艺术珍品。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注释](1)秋浦:唐时属池州郡。故址在今安徽省贵池西。(2)个:如此,这般。(3)秋霜:形容头发白如秋霜。
[译文]满头白发呀有三千丈,只因为我的忧愁有如此之长。不明白(照镜时)在明亮的镜子里,是什么忧愁使自己白发如秋霜一般。
这是一首抒愤诗。诗人以奔放的激情,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塑造了“自我”的形象,把积蕴极深的怨愤和抑郁宣泄出来,发挥了强烈感人的艺术力量。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劈空而来,似大潮奔涌,似火山爆发,骇人心目。单看“白发三千丈”一句,真叫人无法理解,白发怎么能有“三千丈”呢?读到下句“缘愁似箇长”,豁然明白,原来“三千丈”的白发是因愁而生,因愁而长!愁生白发,人所共晓,而长达三千丈,该有多少深重的愁思?十个字的千钧重量落在一个“愁”字上。以此写愁,匪夷所思!奇想出奇句,不能不使人惊叹诗人的气魄和笔力。
古典诗歌里写愁的取譬很多。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说:“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按:当作“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白独辟蹊径,以“白发三千丈”之长喻愁之深之重,“尤为新奇”,“兴中有比,意味更长”(同上)。人们不但不会因“三千丈”的无理而见怪诗人,相反会由衷赞赏这出乎常情而又入于人心的奇句,而且感到诗人的长叹疾呼实堪同情。
人看到自己头上生了白发以及白发的长短,是因为照镜而知。首二句暗藏照镜,三四句就明白写出: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秋霜色白,以代指白发,似重复又非重复,它并具忧伤憔悴的感情色彩,不是白发的“白”字所能兼带。上句的“不知”,不是真不知,不是因“不知”而发出“何处”之问。这两句不是问语,而是愤激语,痛切语。诗眼就在下句的一个“得”字上。如此浓愁,从何而“得”?“得”字直贯到诗人半生中所受到的排挤压抑;所志不遂,因此而愁生白发,鬓染秋霜,亲历亲感,何由不知!李白有“奋其志能,愿为辅弼”的雄心,有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均见《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尽管屡遭挫折,未能实现,但他的志向绐终不泯。写这首诗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壮志未酬,人已衰老,怎能不倍加痛苦!所以揽镜自照,触目惊心,发生“白发三千丈”的孤吟,使天下后世识其悲愤,并以此奇想奇句流传千古,可谓善作不平鸣者了。
(张秉戍陈长明)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作品赏析【注释】:
原序: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据朱自清《李贺年谱》推测这首诗大约是元和八年(813),李贺因病辞去奉礼郎职务,由京赴洛,途中所作。其时,诗人“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铜仙人耳”。
诗中的金铜仙人临去时“潸然泪下”表达的主要是亡国之恸。此诗写作时间距唐王朝的覆灭(907)尚有九十余年,诗人何以产生兴亡之感呢?这要联系当时的社会状况以及诗人的境遇来理解、体味。自从天宝末年爆发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一蹶不振。宪宗虽号称“中兴之主”,但实际上他在位期间,藩镇叛乱此伏彼起,西北边陲烽火屡惊,国土沦丧,疮痍满目,民不聊生。诗人那“唐诸王孙”的贵族之家也早已没落衰微。面对这严酷的现实,诗人的心情很不平静,急盼着建立功业,重振国威,同时光耀门楣,恢复宗室的地位。却不料进京以后,到处碰壁,仕进无望,报国无门,最后不得不含愤离去。《金铜仙人辞汉歌》所抒发的正是这样一种交织着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的凝重感情。
诗共十二句,大体可分成三个部分。前四句慨叹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汉武帝当日炼丹求仙,梦想长生不老。结果,还是象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倏然离去,留下的不过是茂陵荒冢而已。尽管他在世时威风无比,称得上是一代天骄,可是,“夜闻马嘶晓天迹”,在无穷无尽的历史长河里,他不过是偶然一现的泡影而已。诗中直呼汉武帝为“刘郎”,表现了李贺傲兀不羁的性格和不受封建等级观念束缚的可贵精神。
“夜闻”句承上启下,用夸张的手法显示生命短暂,世事无常。它是上句的补充,使“秋风客”的形象更加鲜明、丰满,也为下句展示悲凉幽冷的环境气氛作了必要的铺垫。汉武帝在世时,宫殿内外,车马喧阗。如今物是人非,画栏内高大的桂树依旧花繁叶茂,香气飘逸,三十六宫却早空空如也,惨绿色的苔藓布满各处,荒凉冷落的面貌令人目不忍睹。
以上所写是金铜仙人的“观感”。金铜仙人是汉武帝建造的,矗立在神明台上,“高二十丈,大十围”(《三辅故事》),异常雄伟。魏明帝景初元年(237),它被拆离汉宫,运往洛阳,后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习凿齿《汉晋春秋》说:“帝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即铜人)或泣,因留霸城。”李贺故意去掉史书上“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三国志》注引《魏略》)的情节,而将“金狄或泣”的神奇传说加以发挥,并在金铜仙人身上注入自己的思想感情。这样,物和人、历史和现实便融为一体,从而幻化出美丽动人的艺术境界来。
中间四句用拟人法写金铜仙人初离汉宫时的凄婉情态。金铜仙人是刘汉王朝由昌盛到衰亡的“见证人”,眼前发生的沧桑巨变早已使他感慨万端,神惨色凄。而今自己又被魏官强行拆离汉宫,此时此刻,兴亡的感触和离别的情怀一齐涌上心头。“魏官”二句,从客观上烘托金铜人依依不忍离去的心情。“指千里”言道路遥远。从长安迁往洛阳,千里迢迢,远行之苦加上远离之悲,实在教人不堪忍受。“东关”句言气候恶劣。此时关东霜风凄紧,直射眸子,不仅眼为之“酸”,亦且心为之“酸”。它含有“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的意味,表现出对汉宫、对长安的深切依恋之情。句中“酸”、“射”二字,新奇巧妙而又浑厚凝重。特别是“酸”字,通过金铜仙人的主观感受,把彼时彼地风的尖利、寒冷、惨烈等情形,生动地显现出来。这里,主观的情和客观的物已完全揉合在一起,含义极为丰富。
诗人时而正面摹写铜人的神态,时而又从侧面落笔,描绘铜人四周的景物,给它们涂上一层忧伤的色调。两种手法交互运用,使诗意开阖动荡,变幻多姿,而又始终围绕着一个“愁”字,于参差中见整饬,色调统一,题旨鲜明。“魏官”二句,侧重描写客体,“空将”二句则改写主体,用第一人称,直接抒发金铜仙人当时的思想感情:在魏官的驱使下离别汉宫,作千里之行。伴随着“我”的唯有天上旧时的明月而已。事情发生在三国时期而称月为“汉月”,它抒发的显然是一种怀旧的感情,正如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所诠释的:“因革之间,万象为之一变,而月体始终不变,仍似旧时,故称‘汉月’。”金铜仙人亲身感受过武帝的爱抚,亲眼看到过当日繁荣昌盛的景象。对于故主,他十分怀念,对于故宫,也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今坐在魏官牵引的车子上,渐行渐远,眼前熟悉而又荒凉的宫殿即将隐匿不见,抚今忆昔,不禁潸然泪下。“忆君”句中“泪如铅水”,比喻奇妙非凡,绘声绘色地写出了金铜仙人当时悲痛的形容──泪水涔涔,落地有声。这种感怀旧事、恨别伤离的神情与人无异,是“人性”的表现,而“铅水”一词又与铜人的身份相适应,婉曲地显示了他的“物性”。这些巧妙的表现手法,成功地塑造出金铜仙人这样一个物而人、物而神,独一无二,奇特而又生动的艺术形象来。
末四句写出城后途中的情景。此番离去,正值月冷风凄,城外的“咸阳道”和城内的“三十六宫”一样,呈现出一派萧瑟悲凉的景象。这时送客的唯有路边的“衰兰”,而同行的旧时相识也只有手中的承露盘而已。“衰兰”一语写形兼写情,而以写情为主。兰花之所以衰枯,不只因为秋风肃杀,对它无情摧残,更是愁苦的情怀直接造成。这里用衰兰的愁映衬金铜仙人的愁,亦即作者本人的愁,它比《开愁歌》中的“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更加婉曲,也更为新奇。
兰花的衰枯是情使之然。凡是有情之物都会衰老枯谢。别看苍天日出月没,光景常新,终古不变。假若它有情的话,也照样会衰老。“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一句设想奇伟,司马光称为“奇绝无对”。它有力地烘托了金铜仙人(实即作者自己)艰难的处境和凄苦的情怀,意境辽阔高远,感情执着深沉,真是千古名句。
尾联进一步描述金铜仙人恨别伤离的情绪。他不忍离去,却又不得不离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开故都越来越远。这时,望着天空中荒凉的月色,听着那越来越小的渭水流淌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渭城”句从对面落笔,用“波声小”反衬出铜人渐渐远去的身影。一方面波声渺远,另一方面,道阻且长。它借助于事物的声音和形态,委婉而深沉地表现出金铜仙人“思悠悠,恨悠悠”的离别情怀,而这正是当日诗人在仕进无望、被迫离开长安时的心境。
这首诗是李贺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设想奇创,而又深沉感人;形象鲜明而又变幻多姿。怨愤之情溢于言外,却并无怒目圆睁、气峻难平的表现。遣词造句奇峭而又妥帖,刚柔相济,恨爱互生,参差错落而又整饬绵密。这确是一首既有独特风格,而又诸美同臻的诗作,在李贺的集子里,也找不出几首类似的作品来。
(朱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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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为铜人伤感,而及人之愁苦。天若有情天亦老,反衬也。
注:
1:金铜仙人:按,徙铜仙事,陈寿正史不载。特附注〈〈魏略〉〉云:明帝景初元年,徙长安铜人承露盘,盘折,重不可致,遂留覇城。又引〈〈汉晋春秋〉〉云:帝徙铜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霸城。其年月与长吉所载不合。
2:青龙元年:徙铜盘,在景初元年。长吉误记。
2: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武帝葬茂陵,亦尝作秋风辞。马,陵前石马也。杜诗:“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注云:梁隐过茂陵,欲访遗迹,了无故旧碑文,独二马在草中而已。
3:畵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三辅黄图〉〉载,汉未央长乐建章甘泉北宫等,共有三十六宫。〈〈西都赋〉〉云:“离宫别馆三十六所。”土花碧,谓故宫荒凉生緑苔也。
4:魏官牵车指千里,东闗酸风射眸子:牵车向千里之道,言自长安至魏都之逺。秦地东闗为函谷,魏都在东,故曰东闗。酸风,风使人眼酸也。
5: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鉛水:汉月,月似汉时之月也。清泪,仙人临载泪下也。
6: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客,魏官也。黄九烟云:古今奇语。
7: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逺波声小:渭水出陇西首阳,经秦汉之都,至潼津入于河。〈〈汉地里志〉〉云:“渭城,故咸阳。”波声小,言铜仙离长安益逺,闻渭水之波声益小也。
附:
刘辰翁评曰:此意思非长吉不能赋,古今无此神妙。神凝意黯,不觉铜仙能言,竒事竒语,不在言读。至三十六宫土花碧,铜人泪堕,已信。末后三句,可为断肠。后来作者,无此沈着。亦不忍极言其妙。
方扶南评曰:茂陵刘郎秋风客,杨铁厓有“六唐天子梨园诗”,仿此。然人所能,秋风客,人则不能。
董懋策评曰:末更得意外之意,回首长安,何能已己。
--------凤尾竹客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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