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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遇三十八首 [唐] 陈子昂

经典诗词都是文字中的精髓,在文字的表达中添加一些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今天给大家推荐《感遇三十八首 [唐] 陈子昂》的内容,或许在下一次你能用到它!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作品赏析【注释】:

这首五言诗通篇咏香兰杜若。香兰和杜若都是草本植物,秀丽芬芳。兰若之美,固然在其花色的秀丽,但好花还须绿叶扶。花叶掩映,枝茎交合,兰若才显得绚丽多姿,所以作品首先从兰若的枝叶上着笔,迭用了“芊蔚”与“青青”两个同义词来形容花叶的茂盛,中间贯一“何”字,充满赞赏之情。

如果说“芊蔚何青青”是用以衬托花色之美的话,那么“朱蕤冒紫茎”则是由茎及花,从正面刻画了。这一笔着以“朱”、“紫”,浓墨重彩地加以描绘,并下一“冒”字,将“朱蕤”、“紫茎”联成一体。全句的意思是:朱红色的花下垂,覆盖着紫色的茎,不但画出了兰若的身姿,而且突出了它花簇纷披的情态。

兰若不象菊花那样昂首怒放,自命清高;出不象牡丹那般浓妆艳抹,富丽堂皇。兰若花红茎紫,叶儿青青,显得幽雅清秀,独具风采。“幽独空林色”,诗人赞美兰若秀色超群,以群花的失色来反衬兰若的卓然风姿。其中对比和反衬手法的结合运用,大大增强了艺术效果。特下“幽独”二字,可见诗中孤芳自赏的命意。

诗的前四句赞美兰若风采的秀丽,后四句转而感叹其芳华的零落。“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由夏入秋,白天渐短。“迟迟”二字即写出了这种逐渐变化的特点。用“袅袅”来形容秋风乍起、寒而不冽,形象十分传神。然而“袅袅秋风”并不平和。“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芬芳的鲜花自然也凋零了。

《感遇》,是陈子昂所写的以感慨身世及时政为主旨的组诗,共三十八首,本篇为其中二首。诗中以兰若自比,寄托了个人的身世之感。陈子昂颇有政治才干,但屡受排挤压抑,报国无门,四十一岁为射洪县令段简所害。这正象秀美幽独的兰若,在风刀霜剑的摧残下枯萎凋谢了。

此诗全用比兴手法,诗的前半着力赞美兰若压倒群芳的风姿,实则是以其“幽独空林色”比喻自己出众的才华。后半以“白日晚”、“秋风生”写芳华逝去,寒光威迫,充满美人迟暮之感。“岁华”、“芳意”用语双关,借花草之凋零,悲叹自己的年华流逝,理想破灭,寓意凄婉,寄慨遥深。从形式上看,这首诗颇象五律,而实际上却是一首五言古诗。它以效古为革新,继承了阮籍《咏怀》的传统手法,托物感怀,寄意深远。和初唐诗坛上那些“采丽竞繁”、吟风弄月之作相比,它显得格外充实而清新,正象芬芳的兰若,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阎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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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幽州台歌 [唐]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注解】:

1、幽州:古十二州之一,现今北京市。

2、悠悠:渺远的样子。

3、怆然:悲伤凄凉。

4、泪:眼泪。

【韵译】:

先代的圣君,我见也没见到,

后代的明主,要等到什么时候?

想到宇宙无限渺远,我深感人生短暂,

独自凭吊,我涕泪纵横凄恻悲愁!

【评析】:

??诗人具有政治见识和政治才能,他直言敢谏,但没有被武则天所采纳,屡受打

击,心情郁郁悲愤。

??诗写登上幽州的蓟北楼远望,悲从中来,并以“山河依旧,人物不同”来抒发自

己“生不逢辰”的哀叹。语言奔放,富有感染力。在艺术表现上,前两句是俯仰古

今,写出时间的绵长;第三句登楼眺望,写空间的辽阔无限;第四句写诗人孤单悲苦

的心绪。这样前后相互映照,格外动人。句式长短参错,音节前紧后舒,这样抑扬变

化,互相配合,大大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onagate-toweratyuzhou

where,beforeme,aretheagesthathavegone?

andwhere,behindme,arethecominggenerations?

ithinkofheavenandearth,withoutlimit,withoutend,

andiamallaloneandmytearsfalldown.

《登幽州台歌》这首短诗,由于深刻地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语言苍劲奔放,富有感染力,成为历来传诵的名篇。

陈子昂是一个具有政治见识和政治才能的文人。他直言敢谏,对武后朝的不少弊政,常常提出批评意见,不为武则天采纳,并曾一度因“逆党”株连而下狱。他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受到打击,这使他心情非常苦闷。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孙万荣等攻陷营州。武则天委派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随同出征。武为人轻率,少谋略。次年兵败,情况紧急,陈子昂请求遣万人作前驱以击敌,武不允。稍后,陈子昂又向武进言,不听,反把他降为军曹。诗人接连受到挫折,眼看报国宏愿成为泡影,因此登上蓟北楼(即幽州台,遗址在今北京市),慷慨悲吟,写下了《登幽州台歌》以及《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等诗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的古人是指古代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贤明君主。《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与《登幽州台歌》是同时之作,其内容可资参证。《蓟丘览古》七首,对战国时代燕昭王礼遇乐毅、郭隗,燕太子丹礼遇田光等历史事迹,表示无限钦慕。但是,象燕昭王那样前代的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来不及见到,自己真是生不逢时;当登台远眺时,只见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流泪了。本篇以慷慨悲凉的调子,表现了诗人失意的境遇和寂寞苦闷的情怀。这种悲哀常常为旧社会许多怀才不遇的人士所共有,因而获得广泛的共鸣。

本篇在艺术表现上也很出色。上两句俯仰古今,写出时间绵长;第三句登楼眺望,写出空间辽阔。在广阔无垠的背景中,第四句描绘了诗人孤单寂寞悲哀苦闷的情绪,两相映照,分外动人。念这首诗,我们会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苍凉悲壮的气氛,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北方原野的苍茫广阔的图景,而在这个图景面前,兀立着一位胸怀大志却因报国无门而感到孤独悲伤的诗人形象,因而深深为之激动。

在用辞造语方面,此诗深受《楚辞》特别是其中《远游》篇的影响。《远游》有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本篇语句即从此化出,然而意境却更苍茫遒劲。

同时,在句式方面,采取了长短参错的楚辞体句法。上两句每句五字,三个停顿,其式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后两句每句六字,四个停顿,其式为: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两句音节比较急促,传达了诗人生不逢时、抑郁不平之气;后两句各增加了一个虚字(“之”和“而”),多了一个停顿,音节就比较舒徐流畅,表现了他无可奈何、曼声长叹的情景。全篇前后句法长短不齐,音节抑扬变化,互相配合,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王运熙)

秋兴八首 [唐] 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查。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千家山郭静朝晖,一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照朝班。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帘绣柱围黄鹤,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月夜,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游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其一:

[注释](1)秋兴:秋日感兴。(2)玉露:指霜。(3)巫山巫峡:这两处均在今四川省巫山县。(4)江间:指巫峡。兼:连。(5)两开:两次开放。他日:往日。(6)一系:长系。(7)刀尺:指作衣裳的工具。(8)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砧:捣衣石。

[译文]秋天来了,霜降枫林,枫叶凋零败落,巫山、巫峡一带萧瑟阴森。峡中的江水波浪滔天,好像连天也一起涌过来似的,大概是边塞干戈’扰攘接着了地上的阴气吧。两度菊开,自己仍然漂泊在他乡,不禁伤感落泪,孤独的小舟,还长系着怀念故园的一颗心啊!天渐渐冷了,处处有人移动刀尺在赶制过冬的寒衣,晚上从白帝城的高处传来急促的捣衣裳的砧杵声。

其三:

[注释](1)翠微:青的山。(2)信宿:再宿。(3)匡衡:字雅圭,汉朝人。抗疏:指臣子对于君命或廷议有所抵制,上疏极谏。(4)刘向:字子政,汉朝经学家。(5)轻肥:即轻裘肥马。

[译文]白帝城里千家万户静静地沐浴在秋日的朝晖中,我天天去江边的楼上,坐着看对面青翠的山峰。连续两夜在船上过夜的渔人,仍泛着小舟在江中漂流,虽已是清秋季节,燕子仍然展翅飞来飞去,汉朝的匡衡向皇帝直谏,他把功名看得很淡薄,刘向传授经学,怎奈事不遂心。古人尚且如此,我更是不必说了,年少时一起求学的同学大都已飞黄腾达了,他们在长安附近的五陵,穿轻裘,乘肥马,过着富贵的生活。

其五:

[注释](1)蓬莱:宫殿名。南山:终南山。(2)承露:即承露盘。金茎:铜柱。(3)雉尾:指用雉(野鸡)尾羽制成的供皇帝上朝时用以障面的羽扇。

[译文]蓬莱宫正对着巍峨的终南山,承露盘内的金柱高高地耸立在云霄间。西望瑶池,怀疑是王母降落人间,从东边来的祥瑞紫气充满了函谷关。皇上临朝,用以障面的雉尾羽扇慢慢移开,日光照射在皇上穿的绣有龙鳞的衣服上,闪闪发光,我有幸看见了圣上的容颜。自己卧病沧江,一觉醒来,惊奇地发现已经暮年岁晚,几次回想到青琐宫门,也曾点过朝班啊!

其七:

[注释](1)昆明池:汉时所开,武帝演练水战之处。(2)织女:指石刻的织女。需夜月:空对夜月。(3)石鲸:石头凿的鲸鱼。(4)菰米:又叫菰菜,即菱白。(5)莲房:莲蓬。坠粉红:指荷花凋谢。(6)鸟道:鸟飞之道,形容道路险要难行。

[译文]见了昆明池的水,就想起汉朝立下的功劳,武帝军队的旌旗仿佛出现在我眼前。池边石刻的织女不能织布,空对着夜月,石刻的鲸鱼似乎在秋风中舞动着鳞甲。菰米漂浮在水面上,沉沉的一片,如天上一片黑云,球露之下的莲蓬颤抖着,荷花早已凋谢。关塞上烽火连天,路途不通,惟有偏僻的小路可走,江湖满地之广,一身飘泊无依,如同泛舟于江上的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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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兴》八首是大历元年(766)杜甫五十五岁旅居夔州时的作品。它是八首蝉联、结构严密、抒情深挚的一组七言律诗,体现了诗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成就。

持续八年的安史之乱,至广德元年(763)始告结束,而吐蕃、回纥乘虚而入,藩镇拥兵割据,战乱时起,唐王朝难以复兴了。此时,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生活失去凭依,遂沿江东下,滞留夔州。诗人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壮志难酬,心境是非常寂寞、抑郁的。《秋兴》这组诗,融铸了夔州萧条的秋色,清凄的秋声,暮年多病的苦况,关心国家命运的深情,悲壮苍凉,意境深闳。

这组诗,前人评论较多,其中以王嗣奭《杜臆》的意见最为妥切。他说:“秋兴八首,以第一首起兴,而后七首俱发中怀;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发,或遥相应,总是一篇文字……”可见八首诗,章法缜密严整,脉络分明,不宜拆开,亦不可颠倒。从整体看,从诗人身在的夔州,联想到长安;由暮年飘零,羁旅江上,面对满目萧条景色而引起国家盛衰及个人身世的感叹;以对长安盛世胜事的追忆而归结到诗人现实的孤寂处境、今昔对比的哀愁。这种忧思不能看作是杜甫一时一地的偶然触发,而是自经丧乱以来,他忧国伤时感情的集中表现。目睹国家残破,而不能有所作为,其中曲折,诗人不忍明言,也不能尽言。这就是他所以望长安,写长安,婉转低回,反复慨叹的道理。

为理解这组诗的结构,须对其内容先略作说明。第一首是组诗的序曲,通过对巫山巫峡的秋色秋声的形象描绘,烘托出阴沉萧森、动荡不安的环境气氛,令人感到秋色秋声扑面惊心,抒发了诗人忧国之情和孤独抑郁之感。这一首开门见山,抒情写景,波澜壮阔,感情强烈。诗意落实在“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两句上,下启第二、三首。第二首写诗人身在孤城,从落日的黄昏坐到深宵,翘首北望,长夜不寐,上应第一首。最后两句,侧重写自己已近暮年,兵戈不息,卧病秋江的寂寞,以及身在剑南,心怀渭北,“每依北斗望京华”,表现出对长安的强烈怀念。第三首写晨曦中的夔府,是第二首的延伸。诗人日日独坐江楼,秋气清明,江色宁静,而这种宁静给作者带来的却是烦扰不安。面临种种矛盾,深深感叹自己一生的事与愿违。第四首是组诗的前后过渡。前三首诗的忧郁不安步步紧逼,至此才揭示它们的中心内容,接触到“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核心:长安象“弈棋”一样彼争此夺,反复不定。人事的更变,纲纪的崩坏,以及回纥、吐蕃的连年进犯,这一切使诗人深感国运大非昔比。对杜甫说来,长安不是个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这唐代的政治中心住过整整十年,深深印在心上的有依恋,有爱慕,有欢笑,也有到处“潜悲辛”的苦闷。当此国家残破、秋江清冷、个人孤独之际,所熟悉的长安景象,一一浮现眼前。“故国平居有所思”一句挑出以下四首。第五首,描绘长安宫殿的巍峨壮丽,早朝场面的庄严肃穆,以及自己曾得“识圣颜”至今引为欣慰的回忆。值此沧江病卧,岁晚秋深,更加触动他的忧国之情。第六首怀想昔日帝王歌舞游宴之地曲江的繁华。帝王佚乐游宴引来了无穷的“边愁”,清歌曼舞,断送了“自古帝王州”,在无限惋惜之中,隐含斥责之意。第七首忆及长安的昆明池,展示唐朝当年国力昌盛、景物壮丽和物产富饶的盛景。第八首表现了诗人当年在昆吾、御宿、渼陂春日郊游的诗意豪情。“彩笔昔曾干气象”,更是深刻难忘的印象。

八首诗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正如一个大型抒情乐曲有八个乐章一样。这个抒情曲以忧念国家兴衰的爱国思想为主题,以夔府的秋日萧瑟,诗人的暮年多病、身世飘零,特别是关切祖国安危的沉重心情作为基调。其间穿插有轻快欢乐的抒情,如“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有壮丽飞动、充满豪情的描绘,如对长安宫阙、昆明池水的追述;有表现慷慨悲愤情绪的,如“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有极为沉郁低回的咏叹,如“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白头吟望苦低垂”等。就以表现诗人孤独和不安的情绪而言,其色调也不尽相同。“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以豪迈、宏阔写哀愁;“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以清丽、宁静写“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平静的心绪。总之,八首中的每一首都以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从不同的角度表现基调的思想情绪。它们每一首在八首中又是互相支撑,构成了整体。这样不仅使整个抒情曲错综、丰富,而且抑扬顿挫,有开有阖,突出地表现了主题。王船山对此说:“八首如正变七音旋相为宫而自成一章,或为割裂,则神态尽失矣。”(《船山遗书·唐诗评选》卷四)

《秋兴》八首中,杜甫除采用强烈的对比手法外,反复运用了循环往复的抒情方式,把读者引入诗的境界中去。组诗的纲目是由夔府望长安──“每依北斗望京华”。组诗的枢纽是“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从瞿塘峡口到曲江头,相去遥远,诗中以“接”字,把客蜀望京,抚今追昔,忧邦国安危……种种复杂感情交织成一个深厚壮阔的艺术境界。第一首从眼前丛菊的开放联系到“故园”。追忆“故园”的沉思又被白帝城黄昏的四处砧声所打断。这中间有从夔府到长安,又从长安回到夔府的往复。第二首,由夔府孤城按着北斗星的方位遥望长安,听峡中猿啼,想到“画省香炉”。这是两次往复。联翩的回忆,又被夔府古城的悲笳所唤醒。这是第三次往复。第三首虽然主要在抒发悒郁不平,但诗中有“五陵衣马自轻肥”,仍然有夔府到长安的往复。第四、五首,一写长安十数年来的动乱,一写长安宫阙之盛况,都是先从对长安的回忆开始,在最后两句回到夔府。第六首,从瞿塘峡口到曲江头,从目前的万里风烟,想到过去的歌舞繁华。第七首怀想昆明池水盛唐武功,回到目前“关塞极天惟鸟道”的冷落。第八首,从长安的“昆吾……”回到“白头吟望”的现实,都是往复。循环往复是《秋兴》的基本表现方式,也是它的特色。不论从夔府写到长安,还是从追忆长安而归结到夔府,从不同的角度,层层加深,不仅毫无重复之感,还起了加深感情,增强艺术感染力的作用,真可以说是“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赠郑谏议十韵》)了。

情景的和谐统一,是抒情诗里一个异常重要的方面。《秋兴》八首可说是一个极好的范例。如“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波浪汹涌,仿佛天也翻动;巫山风云,下及于地,似与地下阴气相接。前一句由下及上,后一句由上接下。波浪滔天,风云匝地,秋天萧森之气充塞于巫山巫峡之中。我们感到这两句形象有力,内容丰富,意境开阔。诗人不是简单地再现他的眼见耳闻,也不是简单地描摹江流湍急、塞上风云、三峡秋深的外貌特征,诗人捕捉到它们内在的精神,而赋予江水、风云某种性格。这就是天上地下、江间关塞,到处是惊风骇浪,动荡不安;萧条阴晦,不见天日。这就形象地表现了诗人的极度不安,翻腾起伏的忧思和胸中的郁勃不平,也象征了国家局势的变易无常和臲硊不安的前途。两句诗把峡谷的深秋,诗人个人身世以及国家丧乱都包括在里面。这种既掌握景物的特点,又把自己人生经验中最深刻的感情融会进去,用最生动、最有概括力的语言表现出来,这样景物就有了生命,而作者企图表现的感情也就有所附丽。情因景而显,景因情而深。语简而意繁,心情苦闷而意境开阔(意指不局促,不狭窄)。苏东坡曾说:“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确实是有见识、有经验之谈。

杜甫住在成都时,在《江村》里说“自去自来堂上燕”,从栖居草堂的燕子的自去自来,表现诗人所在的江村长夏环境的幽静,显示了诗人漂泊后,初获暂时安定生活时自在舒展的心情。在《秋兴》第三首里,同样是燕飞,诗人却说:“清秋燕子故飞飞。”诗人日日江楼独坐,百无聊赖中看着燕子的上下翩翩,燕之辞归,好象故意奚落诗人的不能归,所以说它故意飞来绕去。一个“故”字,表现出诗人心烦意乱下的着恼之情。又如“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瞿塘峡在夔府东,临近诗人所在之地,曲江在长安东南,是所思之地。黄生《杜诗说》:“二句分明在此地思彼地耳,却只写景。杜诗至化处,景即情也”,不失为精到语。至如“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的意在言外;“鱼龙寂寞秋江冷”的写秋景兼自喻;“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的纯是写景,情也在其中。这种情景交融的例子,八首中处处皆是。

前面所说的情景交融,是指情景一致,有力地揭示诗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此外,杜甫善于运用壮丽、华美的字和词表现深沉的忧伤。《秋兴》里,把长安昔日的繁华昌盛描绘得那么气象万千,充满了豪情,诗人早年的欢愉说起来那么快慰、兴奋。对长安的一些描写,不仅与回忆中的心情相适应,也与诗人现实的苍凉感情成为统一不可分割、互相衬托的整体。这更有助读者体会到诗人在国家残破、个人暮年漂泊时极大的忧伤和抑郁。诗人愈是以满腔热情歌唱往昔,愈使人感受到诗人虽老衰而忧国之情弥深,其“无力正乾坤”的痛苦也越重。

《秋兴》八首中,交织着深秋的冷落荒凉、心情的寂寞凄楚和国家的衰败残破。按通常的写法,总要多用一些清、凄、残、苦等字眼。然而杜甫在这组诗里,反而更多地使用了绚烂、华丽的字和词来写秋天的哀愁。乍看起来似和诗的意境截然不同,但它们在诗人巧妙的驱遣下,却更有力地烘托出深秋景物的萧条和心情的苍凉。如“蓬莱宫阙”、“瑶池”、“紫气”、“云移雉尾”、“日绕龙鳞”、“珠帘绣柱”、“锦缆牙樯”、“武帝旌旗”、“织女机丝”、“佳人拾翠”、“仙侣同舟”……都能引起美丽的联想,透过字句,泛出绚丽的光彩。可是在杜甫的笔下,这些词被用来衬托荒凉和寂寞,用字之勇,出于常情之外,而意境之深,又使人感到无处不在常情之中。这种不协调的协调,不统一的统一,不但丝毫无损于形象和意境的完整,而且往往比用协调的字句来写,能产生更强烈的艺术效果。正如用“笑”写悲远比用“泪”写悲要困难得多,可是如果写得好,就把思想感情表现得更为深刻有力。刘勰在《文心雕龙》的《丽辞》篇中讲到对偶时,曾指出“反对”较“正对”为优。其优越正在于“理殊趣合”,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丰富内容的积极作用。运用豪华的字句、场面表现哀愁、苦闷,同样是“理殊趣合”,也可以说是情景在更高的基础上的交融。其间的和谐,也是在更深刻、更复杂的矛盾情绪下的统一。

有人以为杜甫入蜀后,诗歌不再有前期那样大气磅礴、浓烈炽人的感情。其实,诗人在这时期并没消沉,只是生活处境不同,思想感情更复杂、更深沉了。而在艺术表现方面,经长期生活的锻炼和创作经验的积累,比起前期有进一步的提高或丰富,《秋兴》就是明证。

(冯钟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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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单复俱编在大历元年,诗云“丛菊两开”,盖自永泰元年秋至云安,大历元年秋在夔州,是两见菊开也。【钱笺】潘岳有《秋兴赋》,遂以名篇。吴论:秋兴者,遇秋而遣兴也,敌八首写秋字意少,兴字意多。

玉露调伤枫树林①,巫山巫峡气萧森②。江间波浪兼天涌③,塞上风云接地阴④。丛菊两开他日泪⑤,孤舟一系故园心⑥。寒衣处处催刀尺⑦,白帝城高急暮砧⑧。

(首章,对秋而伤羁旅也。上四因秋托兴,下四触景伤情。【钱笺】首章,秋兴之发端也。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末二句结上生下,故即以夔府孤城次之。工维桢曰:江间承峡,塞上承山,菊开山际,舟系江中,四句错综相应。【顾注】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极言阴晦萧森之状。【钱笺】丛菊两开,即公《客舍》诗“南菊再逢人病卧”。孤舟一系,即公《九日》诗“系舟身万里”。【朱注】公至夔已经二秋,时舣舟以俟出峡,故再见菊开,仍陨他日之泪,而孤舟乍系,辄动故园之心。他日,言往时。故园,指樊川。《杜臆》:丛菊孤舟,目所见。刀尺暮砧,耳所闻。【顾注】催刀尺,制新衣。急暮砧,捣旧衣。曰催曰急,见御寒者有备,客子无衣。可胜凄绝。【钱笺】以节则抄秋,以地则高城,以时则薄暮,刀尺苦寒,急砧促别,末句标举兴会,略有五重,所谓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范梈曰:作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如此诗“丛菊”“孤舟”一联,语亦何尝不健。)

①李密《感秋》诗:“金风荡佳节,玉露凋晚林。”沈约诗:“暮节易调伤。”阮籍诗:“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②梁元帝诗:“巫山巫峡长。”《水经注》:江水历峡,东径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惟三峡所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间首尾一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张协诗:“荒楚郁萧森。”③虞炎诗:“三山波浪高。”《庄子》:“道兼于天。”④【陈泽州注】塞上,即指夔州,《夔府书怀》诗“绝塞乌蛮北”,《白帝城楼》诗“城高绝塞楼”可证。蔡琰《胡笳》:“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庾信诗:“秋气风云高。”汉武帝《论淮南王书》:“际天接地。”⑤张协诗:“轻露栖丛菊。”⑥陶潜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虞炎诗:“方掩故园扉。”⑦《子夜歌》:“寒衣尚未了。”王台卿诗:“处处动春心。”《古诗为焦仲卿妻》:“左手持刀尺。”⑧庾信诗,“秋砧调急节。”王嗣奭曰:《秋兴》八章,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起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又云: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见丧乱凋残景象。后四句、乃其悲秋心事。此一首便包括后七首。而故园心。乃画龙点睛处。至四章故国思,读者当另着眼,易家为国,其意甚远。后面四章,又包括于其中。如人主之荒淫,盛衰倚伏,景物之繁华,人情之佚豫,皆能召乱。平居思之,已非一日,今漂泊于此,止有头白低垂而已。此中情事,不忍明言,不能尽言,人当自得于言外也。

黄生曰:杜公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乃公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也。八首之中,难为轩轻,长安一幸,乃文章之过渡。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①,每依北斗望京华②。听猿实下三声泪③,奉使虚随八月搓④。画省香炉违伏枕⑤,山楼粉堞隐悲笳⑥。请看石上藤萝月⑦,已映洲前芦荻花⑧。

(二章,言夔州暮景。依斗在初夜之时,看月在夜深之候,此上下层次也。亦在四句分截。京华不可见,徒听猿声而怅随搓,曷胜凄楚,以故伏枕闻笳,卧不能寐,起视月色于洲前耳。【陈泽州注】杜诗“白帝夔州各异城”,白帝在东,夔府在西。【钱笺】依斗望京,此句为八章之骨。重章叠文,不出于此,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每依、言无夕不然。《杜臆》:京华,即故园所在,望而不见,奚能不悲?听猿堕泪,身历始觉其真,故曰实下。孤舟长系,有似乘槎不返,故曰虚随。香烛直省,卧病远违,堞对山楼,悲笳隐动,皆写日落后情景。萝间之月,忽映洲花,不觉良宵又度矣。听猿、悲笳,俱言暮景。八月、芦荻,点还秋景。

①《旧唐书》:贞观十四年,夔州为都督府。督归、夔、忠、万、涪、渝、南七州。王褒诗:“秋色照孤城。”梁元帝诗:“西山落日斜。”②按:赵蔡两注俱云,秦城上直北斗,长安在夔州之北,故瞻依北斗而望之。或引长安城北为北斗形者,非是。【陈泽州注】唐人多用北斗,如平临北斗之类,公诗多用北斗,如“秦城北斗边”之类,郭璞诗:“京华游侠窟。”③伏挺诗:“听猿方忖岫,闻濑始知川。”《水经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萧铨诗:“别有三声泪,沾裳竟不穷。”【徐增注】本是听猿三声实下泪,拘于声律,故为实下三声泪。④李陵书:“丁年奉使,皓首而归。”《博物志》:“近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十余月至一处,有城郭状,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因问此是何处,答曰:访严君平则知之。因还。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其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又《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下文所云,与《博物志》同。今按:严武为节度使,公曾入幕参谋,故有奉使虚随句。八月槎,用严君平在蜀事。奉使,参用张骞出使事。⑤沈佺期诗:“累年同画省。”《汉官仪》: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紫青界之,画古列士,重行书赞。尚书郎更直于建礼门内,台给青缣白绫被,或锦被帏帐茵褥通中枕。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执香烛烧薰,从入台中,护衣服。《诗》:“辗转伏枕。”⑥张璁曰:山楼,即所寓西阁也。孔德绍诗:“云叶掩山楼。”【邵注】城上女墙,饰以垩土,故曰粉堞。梁简文帝诗:“平江含粉堞。”魏文帝《与吴质书》:“悲笳微吟”。【顾注】胡人卷芦叶而吹之,谓之笳箫,似觱篥而无孔。⑦鲍博士联句:“彷佛藤萝月,缤纷篁雾阴。”⑧乐府《乌夜啼》:“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徐渭以藤萝、芦荻分夏秋,未合。

唐人七律,多在四句分截,杜诗于此法更严。张性《演义》拈夔府京华作主,以听猿山楼应夔府,以奉使画省应京华,逐层分顶。说似整齐,然未知杜律章法,而琐琐配合,全非作者本意。后面长安、蓬莱、昆明、昆吾四章,旧注各从六句分段,俱未合格。今照四句截界,方见章法也。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①,日日江楼坐翠微②。信宿渔人还泛泛③,清秋燕子故飞飞④。匡衡抗疏功名薄⑤,刘向传经心事违⑥。同学少年多不贱⑦,五陵衣马自轻肥⑧。

(三章,言夔州朝景。上四咏景,下四感怀。秋高气清,故朝晖冷静。山绕楼前,故坐对翠微。渔人、燕子,即所见以况己之淹留。《杜臆》:舟泛燕飞,此人情物性之常,旅人视之,偏觉增愁,曰还、曰故,厌之也。【邵注】公尝论救房琯忤旨,几被戮辱,此功名不若衡也。公尝待制集贤院试,后送隶有司,此传经不如向也。【远注】匡衡抗疏,刘向传经,上四字一读。功名薄,心事违,属公自慨。【顾注】同学少年,不过志在轻肥,见无关于轻重也。【钱笺】三章,正申秋兴名篇之意,古人所谓文之心也。末句五陵,起下长安。)

①《拾遗记》:“千家万户之书。”谢脁诗:“还望青山郭。”陆机诗:“扶桑升朝晖”。②庾信诗:“石岸似江楼。”《尔雅疏》:山气青缥色曰翠微,凡山远望则翠,近之则翠渐微。旧本作日日,乃起下还泛泛、故飞飞,但嫌重字太多。吕东莱作百处江楼,与千家山郭相对,但句法似板。若作每日江楼,仍是对起,而兼能起下矣。③《诗》:“于汝信宿。”注:“再宿曰信。”徐访诗:“渔人迷旧浦。”《诗》:“泛泛扬舟。”④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古诗:“秋去春还双燕子。”《文昌杂录》:燕子至秋社乃去,仲春复来。谢灵运诗:“飞飞燕弄声。”以故对还,是依旧之词,非故意之谓。或引《子规》诗“故作傍人低”,未合。⑤《匡衡传》:元帝初即位,有日食地震之变,上问以政治得失。衡数上疏,陈便宜,上悦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解嘲》:“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陆机《长歌行》:“但恨功名簿。”⑥《前汉·刘向传》:成帝即位,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河平中,子歆受诏,与父领校秘书。哀帝时,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刘歆《责太常书》:“考学官传经。”周弘正诗:“既伤年绪促,复嗟心事违。”【黄生注】衡,向皆历事两朝,故借以自比。⑦同学少年,谓小时同学之辈。《列女传》:孟宗少游学,与同学共处。鲍照诗:“忆昔少年时。”⑧《西都赋》:“北眺五陵。”注云:“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也。”【顾注】汉徒豪杰名家于诸陵,故五陵为豪侠所聚。范云诗:“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曰自轻肥,见非己所关心。

朱鹤龄曰:前三章,俱主夔州。后五章,乃及长安事。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前三章,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章,详长妄而略夔州。次第秩然。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①,百年世事不胜悲②。王侯第宅皆新主③,文武衣冠异昔时④。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⑤。鱼龙寂寞秋江冷⑥,故国平居有所思⑦。

(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洊经丧乱也。上四伤朝局之变迁,下是忧边境之侵逼。故国有思,又起下四章。《杜臆》:长安一破于禄山,再陷于吐蕃,如弈棋迭为胜负,即此百年中而世事有不胜悲者。百年,谓开国至今。【邵注】王侯之家,委弃奔窜,第宅易为新主矣。文武之官,侥幸滥进,衣冠非复旧时矣。北忧回纥,西患吐蕃,事在广德、永泰间。或指安史余孽为北寇者,非。【顾注】有所思,从寂寞来,故国平居之事,当秋江寂寞,而历历堪思也。秋江二字,点秋兴意。《杜臆》:思故国平居,并思其致乱之由。易故园心为故国思者,见孤舟所系之心,为国非为家也。其意加切矣。

①《左传》:太叔文子曰:“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②金俊明曰:自高祖开国,至大历之初,为百年。《左传》:辛有曰:“不及百年,其为戎乎?”李陵《答苏武书》,“世事谬矣。”《世说》:“王戎悲不自胜。”③古诗:“王侯多第宅。”【钱笺】天宝中,京师堂寝已极宏丽,而第宅未甚逾制,然卫国公李靖庙已为嬖人杨氏矣。及安史作逆之后,大臣宿将竞崇栋宇,人谓之木妖。④《后汉书》传赞:上方欲用文武。《郭泰传》:衣冠诸儒。唐中宗授杨再思制:衣冠旧齿。衣冠,指缙绅望族。【钱笺】玄宗宠信蕃将,而肃宗信任中官,俾居朝右,是文武衣冠皆异于昔时矣。⑤【陈泽州注】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陷长安,二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入寇。又吐蕃寇醴泉奉天,党项羌寇同州,浑、奴刺寇整厔。是时西北多事,故金鼓震而羽书驰。或谓吐蕃入长安时,征天下兵莫至,故曰羽书迟,非也。陈又云:公诗“愁看北直是长安”,指夔州之北,此云“直北关山金鼓震”,指长安之北。《封禅书》:因其直北.立五帝坛。乐府有《度关山曲》。《晋书·刘琨传》:金鼓振於河曲。崔亭伯诗:“戎马鸣兮金鼓震。”《后汉书》:冯异拜征西大将军。《韩非子》:“车马不疲弊于远方。”《楚汉春秋》:黥布反,羽书至。《前汉·息夫躬传》:军书交驰而辐凑,羽檄重迹而狎至。⑥《水经注》:鱼龙以秋日为夜。龙秋分而降,蛰寝于渊,故以秋为夜也。《楚辞》:“野寂寞其无人。”吴筠诗:“风起秋江上。”⑦桑弘羊《请田轮台奏》:“皆故国地。”阮籍诗:“念我平居时。”又:“登高有所思。”钱谦益曰:肃宗收京后,委任中人,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远,憗置君国之忧,故有长安世事之感。“每依北斗望京华,”情几乎此。白帝城高,目瞻故国,兼天波浪,身近鱼龙,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京而已。泽州陈廷敬曰:故国平居有所思,犹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章末句,结本章以起下数章。

黄生曰:下四章,皆故国事,特详言之以舒其悲感耳。或谓寓讥明皇神仙游宴武功之事,是犹其人方痛哭流涕,而诬其嬉笑怒骂,岂情也哉?

其五

蓬莱高阙对南山①,承露金茎霄汉间②。西望瑶池降王母③,东来紫气满函关④。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⑤。一卧沧江惊岁晚⑥,几回青琐点朝班⑦。

(五章,思长安宫阙,叹朝宁之久违也。上四,记殿前之景。下四,溯入朝之事。官在龙首冈,前对南山,西眺瑶池,东瞰函关,极言气象之巍峨轩敞。而当时崇奉神仙之意,则见于言外。【钱笺】仪卫森严之地,公以布衣召见,所谓“往时文彩动人主”也。末句朝班,方及拾遗移官之事。赵大纲曰:雉扇数开,望之如云也。龙颜日映,就之如日也。【陈泽州注】此诗前六句是明皇时事。一卧沧江,是代宗时事,青琐朝班,是肃宗时事。前言天宝之盛,陡然截住,陡接末联,他人为此,中间当有几许繁絮矣。卧沧江,病夔州。惊岁晚,感秋深。几回青琐,言立朝止几度也。此章用对结,未两章亦然。

①《唐会要》:大明宫,龙朔三年号曰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爽垲,每天晴日朗,南望终南山如指掌,京城坊市街陌如在槛内。《雍录》:自丹凤门北,则有含元殿,又北则有宣政殿,又北则有紫宸殿,三殿南北相沓,皆在山上,至紫宸又北而为蓬莱,则山势尽矣。丰存礼云:宫阙,旧本作仙阙为是,与下文宫扇不犯重。《杜臆》从之。今按:宫,当作高,盖字近而讹耳。陆机《洛记》:“高阙十二间。”班婕好赋:“登薄躯于宫阙兮。”②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攫双立之金茎。”注:“金茎,铜柱也。”【陈泽州注】汉武承露铜柱,在建章宫西,建章宫,在长安城外西北隅。唐东内在京城东北,不闻有承露盘事。此盖言唐开、宝宫阙之盛。又以明皇好道,故以蓬莱承露、瑶池紫气,连类言之,不必实有金茎。《剧谈录》:“含元殿,国初建造,仰观玉座,如在霄汉。”③【陈注】唐公主如金仙、玉真之类,多为道士,筑观京师,西望瑶池,盖言道观之盛。《唐会要》:太清宫,荐享圣祖玄元皇帝,奏混成紫极之乐。东来紫气,盖言太清之尊,与上宫阙一类。或以瑶池王母,喻贵妃之册为太真,紫气函关,讥玄元之降於永昌,如此说,是追数先皇之失,非回忆前朝之盛矣。张衡《四愁诗》:“侧身西望涕沾裳。”《列子》:周穆王肆意远游,升昆仑之丘,遂宾于西王母,触于瑶池之上。《汉武内传》:七月七日,上齐居承华殿,忽青鸟从西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④《关尹内传》:关令尹喜常登楼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君乘青牛车来过。【钱笺】天宝元年,田同秀见老君降于永昌街,云有灵宝符在函谷关尹喜宅傍。上发使求得之。瑶池,本对函关,以声律不谐,故句中参用变通之法。⑤阴铿诗:“云移莲势出。”《仪卫志》:唐制有雉尾障扇。崔豹《古今注》:雉尾扇,起于殷世。高宗时,有雉雊之样,服章多用翟羽,缉雉羽以为扇,以障翳风尘。朱注云:《唐会要》:开元中萧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仪肃穆,升降俯仰,众人不合得而见之。请各羽扇,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唯宸仪不欲令人见,故必俟扇开日绕,始得望见圣颜。云移,状障扇之两开。龙鳞,谓衮衣之龙章。【陈注】史称明皇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子虚赋》:“照烂龙鳞。”《世说》:诸葛亮曰:“今日复睹圣颜。”⑥一卧沧江,本谢安高卧东山。任昉诗:“沧江路穷此。”鲍照诗:“沉吟芳岁晚。”⑦范云诗:“几回明月夜,飞梦到江边。”青琐,官中门名,注别见。楼钥曰:点,与玷同,古诗多用之。束皙《补亡》诗:“鲜侔晨葩,莫之点辱。”左思《二唐兄弟赞》:“二唐洁己,乃点乃污。”陆厥《答内兄希叔》诗:“既叨金马署,复点铜龙门。”沈约《奏弹王源》:“点世家声,将被比屋。”子美正承诸贤用字例也。焦竑云:王建诗:“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入诏蛮。”盖唐人屡用之,亦可证杜诗之不音玷矣。沈约《奏弹孔稚珪文》:正臣稚珪,历奉朝班。卢德水疑上四用宫殿字太多,五六似早朝诗语。今按:赋长安景亭,自当以宫殿为首,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也。公以布衣召见,感荷主知,故追忆入朝觐君之事,没齿不忘。若必全首俱说秋景,则笔下有秋,意中无兴矣。此章下六句,俱用一虚字二实字於句尾,如“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惊岁晚”、“点朝班”,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叠足之病矣。

其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①,万里风烟接素秋②。花萼夹城通御气③,芙蓉小苑入边愁④。珠帘绣柱围黄鹄⑤,锦缆牙樯起白鸥⑥。回首可怜歌舞地⑦,秦中自古帝王州⑧。

(六章,思长安曲江,叹当时之游幸也。上四,叙致乱之由。下四,伤盛时难再。瞿峡曲江,地悬万里,而风烟遥接,同一萧森矣。长安之乱,起自明皇,故追叙昔年游幸始末。《杜臆》:城通御气,前则敦伦勤政。苑入边愁,后则耽乐召忧。见一人之身,而理乱顿殊也。因想边愁未入之先,江上离宫,珠帘围鹄,江间画舫,锦缆惊鸥,曲江歌舞之场,回首失之,岂不可怜!然秦中自古建都之地,王气犹存,安知今日之乱,不转为他日之治乎?【钱笺】万里风烟,即所谓“塞上风云接地阴”也。【顾注】宫殿密而黄鹄之举若围,舟楫多而白鸥之游忽起,此皆实景。旧云柱帷绣作黄鹄文者,非。【陈泽州注】曲江与乐游园、杏园、慈恩寺等相近,地本秦汉遗迹,唐开元中,疏凿更为胜境,故有末二句。帝王州,又起下汉武帝。)

①《方舆胜览》:瞿塘峡,在夔州东一里,旧名西陵峡,乃三峡之门。陆机《辩亡论》:“谨守峡江口。”《剧谈录》:曲江池,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於中和上巳节。刘《小说》:园本古曲江,文帝恶其名曲,改名芙蓉,为其水盛而芙蓉富也②韦鼎诗:“万里风烟异。”刘琨诗:“繁英落素秋。”注:“秋西方白色,故曰素秋。”③《旧唐书》:南内曰兴庆宫,宫西南隅有花萼相辉勤政务本之楼。开元二十六年六月,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苑。《长安志》:开元二十年,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罗城复道,经通化门,以达南内兴庆宫,次经明春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而外人不之知也。张正见诗:“御气响钧天。”④【钱笺】禄山反报至,帝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洒,四顾凄怆,所谓“小苑入边愁”也。小苑,指宜春苑。《一统志》:芙蓉苑,即秦宜春苑地。《汉书·萧望之传》:“署小苑东门候。”庾信诗:“停车小苑外。”陈苏子卿诗,“故乡梦中近,边愁酒上宽。”⑤《西京杂记》:昭阳殿,织珠为帘。裴子野诗:“流云飘绣柱。”《西京杂记》: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太液池中,帝作歌。⑥庾信诗:“锦缆回砂碛。”《哀江南赋》:“铁轴牙樯。”古诗:“象牙作帆樯。”《埤苍》:“樯尾,锐如牙也。”何逊诗:“可怜双白鸥,朝夕水上游。”⑦王粲《七哀》诗:“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庾信诗:“正自古来歌舞地。”⑧《史记·刘敬传》:“轻骑一日一夜可至秦中。”谢脁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秦纪》:卫鞅说孝公曰:“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泽州陈廷敬曰:此承上章,先宫殿而后池苑也。下继昆明二章,先内苑而及城外也。上下四章,皆前六句长安,后二句夔州。此章在中间,首句从瞿唐引端,下六则专言长安事,俱见章法变化。

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①,武帝旌旗在眼中②。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③。波漂菰米沉云黑④,露冷莲房坠粉红⑤。关塞极天唯鸟道⑥,江湖满地一渔翁⑦。

(七章,思长安昆明池,而叹景物之远离也。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承上眼中来。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转下关塞去。于四句分截,方见曲折生动。旧说将中四句作伤感其衰,《杜臆》作追溯其盛,此独分出一盛一衰,何也?曰:织女鲸鱼,亘古不移,而菰米莲房,逢秋零落,故以兴已之漂流衰谢耳。穿昆明以习水战,其迹起于武帝,此云旌旗在眼,是借汉言唐。若远谈汉事,岂可云在眼中乎?公《寄岳州贾司马》诗:“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则知明皇曾置船于此矣。身阻鸟道,而迹比渔翁,以见还京无期,不复睹王居之盛也。【陈泽州注】关塞,即塞上风云。江,即江间波浪。带言湖者,地势接近,将赴荆南也。公诗“天入沧浪一钓舟”,“独把钓竿终远去”,皆以渔翁自比。)

①《汉书》:元狩三年,发谪吏,穿昆明池。臣瓒曰:《西南夷传》:越巂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通身毒国,为昆明所闭。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长安志》:昆明池,在长安县西二十里。虞茂诗:“昆明池水秋色明。”②《史记·平准书》: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西京杂记》:昆明池中,有戈船楼船各数百艘,楼船上建楼橹,戈船上建戈矛,四角垂幡旄葆麾盖,照灼涯涘。《家语》:“旌旗缤纷。”徐陵诗:“密意眼中来。”

③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像牵牛织女。晋夏歌:“昼夜理机丝。”虚夜、动秋,静与动对。《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髻尾皆动。刘孝威诗:“雷奔石鲸动,水阔牵牛遥。”蔡邕《汉律赋》:“鳞甲育其万物。”④陈琳檄:“随波漂流。”《本草图经》:菰,即茭白,其台中有黑者,谓之茭郁,后结实,雕菰米也。庾肩吾诗:“黑米生菰葑,青花出稻苗。”赵次公曰:沉云黑,言菰米之多,一望黯黯如云之黑也。鲍照诗:“沉云日夕昏。”蔡邕《月令章句》:阴者,密云也,沉者,云之重也。沉云意本此。王褒诗:“塞近边云黑。”⑤陶潜诗:”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庾肩吾诗:“秋树翻红叶,寒池坠黑莲。”徐孝伯诗:“讵识铅粉红。”【邵注】莲初结子,花蒂褪落,故坠粉红。⑥庾肩吾诗:“辇道同关塞。”《孔丛子》:“世人言高者,必以极天为称。”《南中八志》:“鸟道四百里,以其险绝,兽犹无蹊,特上有飞鸟之道耳。”⑦《列子》:“身在江湖之中。”隋《望江南曲》:“游子不归生满地。”傅玄诗:“渭滨渔钓翁,乃为周所谘。”杨慎曰:隋任希古《昆明池应制》诗,“回眺牵牛渚,激赏钟鲸川。”便见太平宴乐气象。今一变云:“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读之,则荒烟野草之悲,见于言外矣。《西京杂记》:太液池中有雕菰,紫箨绿节,尧雏雁子,唼喋其间。《三辅黄图》云:宫人泛舟采莲,为巴人棹歌,便见人物游戏,宫沼富贵。今一变云:“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读之,则兵戈乱离之状俱见矣。杜诗之妙,在能翻古语,千家注无有引此者,因悟杜诗之妙如此。

钱谦益曰:今人论唐七律,推老杜昆明池水为冠,实不解此诗所以佳。昔人叙昆明之盛者,莫如孟坚、平子,一则曰“集乎豫章之馆,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若云汉之无涯。”一则曰:“豫章珍馆,揭焉中峙,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濛汜。”此杨用修所夸盛世之文也。余谓:班张以汉人叙汉事,铺陈名胜,故有云汉日月之言,杜公以唐人叙汉事,摩挲陈迹,故有夜月、秋风之句。何谓彼颂繁华,而此伤丧乱乎?菰米莲房,此补班张所未及,沉云坠粉,描画素秋景物,居然金碧粉本。池水本黑,故赋言黑水玄阯,菰米沉沉,象池水之玄黑,乃极言其繁殖也。用修言兵火残破,菰米漂沉不收,不已倍乎。又云:此紧承“秦中自古帝王州”而申言之,故时则曰汉时,帝则曰武帝。织女石鲸、莲房菰米、金堤灵沼之遗迹,与戈船楼橹并在眼中,因自伤其僻远,而不得见也。於上章末句,克指其来脈,则此中叙致褶叠环锁,了然分明矣。按:王嗣奭云:织女鲸鱼,铺张伟丽,壮千载之观;菰米莲房,物产丰饶,溥万民之利,此本追溯盛事也。说同《钱笺》。范季随《陵阳先生室中语》曰:少陵七律诗,卒章有时而对,然语意皆收结之词,今人学之,于诗尾作一景联,一篇之意,无所归宿,非诗法也。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①,紫阁峰阴人渼陂②。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③。佳人拾翠春相问④,仙侣同舟晚更移⑤。彩笔昔曾干气象⑥,白头今望苦低垂⑦。

(八章,思长安胜境,溯旧游而叹衰老也。香稻二句,记秋时之景,连属上文。佳人二句,忆寻春之兴,引起下意。仍在四句分截。《演义》:公自长安游渼陂,必道经昆吾御宿,及至,则见紫阁峰阴,入于渼陂,所谓“半陂以南纯浸山”者是也。《唐解》:赵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诗意本谓香稻则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凤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凤凰鹦鹉矣。【陈泽州注】香稻、碧悟,属昆吾御宿。拾翠、同舟,属渼陂。公《城西泛舟》诗“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萧悲远天,”所谓“佳人拾翠春相问”也。又《与岑参兄弟游渼陂行》“船舷瞑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所谓“仙侣同舟晚更移”也。春相问,彼此问遗也。晚更移,移掉忘归也。【张綖注】气象,指山水之气象。干者,言彩笔所作,气凌山水也,即指《渼陂行》及《城西泛舟》等篇言。【朱注】此句当与《题郑监湖亭》“赋诗分气象”参看。钱笺引“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解作赋诗干主,非也。【张远注】此诗末联与上章末联,皆属对结体。昔曾对今望,意本明白,旧作吟望,乃字讹耳。陈注又云:此望字与望京华相应,既望而又低垂,并不能望矣。笔于气象,昔何其壮;头白低垂,今何其惫。诗至此,声泪俱尽,故遂终焉。)

①《杜臆》:此章所思,不专在渼陂。考《名胜志》:御宿昆吾,傍南山而西,皆武帝所开上林苑,方三百里,其故基跨今盩厔、鄠、蓝田、咸宁、长安五县之境,而渼陂在鄠,昆吾御宿皆在上林苑中。曰逶迤,则延袤广矣。《羽猎赋序》: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金注】御宿,以武帝宿此得名。《长安志》:昆吾亭,在蓝田县境。御宿川,在万年县西南四十里。《四皓歌》:“漠漠高山,深谷逶迤。”逶迤,回远貌。②《通志》:紫阁峰,在圭峰东,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形上耸,若楼阁然。张礼《游城南记》:圭峰紫阁,在终南山寺之西。《一统志》:紫阁峰,在鄠县东南三十里。③【陈注】公《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诗有“饭抄云子白”句,说者谓云子,碎云母,以拟饭之白。《南都赋》:香稻鲜鱼。【钱笺】沈括《笔谈》及洪兴祖《楚辞补注》并作“红豆啄余鹦鹉粒”,当以《草堂》本为正。《云溪友议》:李龟年曾於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徐彦伯诗:“巢君碧梧树。”《山海经》:黄山有鸟,其状如鸮,人舌能言,名曰鹦鹉。郑玄《诗笺》:“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栖”《说苑》:黄帝即位,凤集东囿,栖帝梧树,终身不去。④《楚辞》:“唯佳人之独怀。”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费昶诗:“芳郊拾翠人,回袖卷芳春。”【梦弼注】相问,乃诗人“杂佩以问之”之意。《前汉·娄敬传》:“数问遗。”颜注:“问遗,谓饷馈之也。遗,去声。”⑤周王褒诗:“仙侣自招携。”《后汉书》:李膺与郭泰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⑥《南史》:江淹尝宿冶亭,梦郭璞谓曰:“吾有彩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嗣后有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江淹《丽色赋》:“非气象之可譬。”⑦汉古诗:“令我白头。”司马相如《美人赋》:“铺张低垂。”吴渭潜斋曰:诗有六义,兴居其一,凡阴阳寒暑、草木鸟兽、山川风景,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皆兴也。风雅多起兴,而楚骚多赋比。汉魏至唐,杰然如老杜《秋兴》八首,深诣诗人间奥,兴之入律者宗焉。

张綖曰:《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决,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於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陈继儒曰: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可喻老杜《秋兴》诸篇。

郝敬曰:《秋兴》八首,富丽之词,沉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王元美谓其藻绣太过,肌肤太肥,造语牵率而情不接,结响奏合而意未调,如此诸篇,往往有之。由其材大而气厚,格高而声弘,如万石之钟,不能为喁喁细向,河流万里,那得不千里一曲?子美之于诗,兼综条贯,非单丝独竹,一戛一击,可以论宫商者也。又曰:八首,声韵雉畅,词采高华,气象冠冕,是真足虎视词坛,独步一世。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秋兴八首》,命意练句之妙,自不必言、即以章法论:分之如骇鸡之犀,四面皆见;合之如常山之阵,首尾互应。前人皆云李如《史记》,杜如《汉书》,予独谓不然,杜合子长、孟坚为一手者也。

-----------仇兆鳌《杜诗详注》-----------

春夜别友人 [唐] 陈子昂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作品赏析[注释](1)绮筵:精美丰盛的酒宴。(2)琴瑟:本为两种乐器,同时演奏,其音谐合,故比喻朋友的情意融洽。(3)悠悠:悠长。

[译文]明亮的蜡烛吐着缕缕青烟,高举金杯面对精美丰盛的席宴。饯别的厅堂里回忆着朋友的情意融洽,分别后要绕山过水,路途遥远。宴席一直持续到明月隐蔽在高树之后,银河消失在拂晓之中。走在这悠长的洛阳道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会?

这首律诗一开头便写别筵将尽,分手在即的撩人心绪和寂静状态。作者抓住这一时刻的心理状态作为诗意的起点,径直但却自然地进入感情的高潮,情怀颇为深挚。“银烛吐青烟”,着一“吐”字,使人想见离人相对无言,怅然无绪,目光只是凝视着银烛的青烟出神的神情。“金樽对绮筵”,用一“对”字,其意是面对华筵,除却频举金樽“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意绪而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勉强相慰的话了。此中境界,于沉静之中更见别意的深沉。

颔联“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琴瑟”指朋友宴会之乐,源出《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鼓琴”,是借用丝弦乐器演奏时音韵谐调来比拟情谊深厚的意思。“山川”表示道路遥远,与“琴瑟”作为对仗,相形之下,不由使人泛起内心的波澜:“离堂”把臂,伤“琴瑟”之分离;“别路”迢遥,恨“山川”之缭绕。这两句着意写出了离情的缠绵,令人感慨欷歔。

颈联“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承上文写把臂送行,从室内转到户外的所见。这时候,高高的树荫遮掩了西向低沉的明月;耿耿的长河淹没在破晓的曙光中。这里一个“隐”字,一个“没”字,表明时光催人离别,不为离人暂停须臾,难舍难分时刻终于到来了。

结尾两句写目送友人沿着这条悠悠无尽的洛阳古道踽踽而去,不由兴起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聚之感。末句着一“何”字,强调后会难期,流露了离人之间的隐隐哀愁。

这首诗中作者没有套用长吁短叹的哀伤语句,却在沉静之中见深挚的情愫。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应不温不火。“火”则悲吟太过而感情浅露;“温”则缺乏蕴藉而情致不深。此诗写离情别绪意态从容而颇合体度,有如琵琶弦上的淙淙清音,气象至为雍雅,不作哀声而多幽深的情思。

(陶慕渊)

感遇十二首·其四 [唐] 张九龄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译文】孤傲的鸿雁自海上而来,池塘河潢不敢眷顾。侧目见到了两只华丽的翠鸟,在华美的三珠树上栖息。珍贵之木的高处啊,难道不怕猎人的金弹丸?修美的品德将担心他人的嫉妒与打压,高明之位会让神鬼都深感厌恶。今日的我在冥冥之中遨游,那也独自游弋的人们将何处追求呢?【注释】①感遇:古诗题,用于写心有所感,借物寓意之诗。诗人在贬官荆州期间作《感遇》诗12首,此处所选分别为第四、第一、第二和第七首。②鸿:雁类的泛称。池潢(huang):池塘,积水池,护城河,代指朝廷。③双翠鸟:即翡翠鸟,雄为翡,雌为翠,毛色华丽多彩。④三珠树:神话传说中的宝树。本作三株树。见《山海经:海外南经》:“三株树在厌火国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⑤矫矫:超然出众的样子。“得无”句:岂不惧怕有子弹打来?得无,表反问语气、岂不、能不。金丸,弹弓的子弹。⑥“美服”句:身着华美的服装应担心别人指责。患:怕,忧虑。⑦“高明”句:官位显要会遭到鬼神的厌恶。高明,指地位官职尊贵的人。恶:忌妒,厌恶。西汉扬雄《解嘲》:“高明之家,鬼瞰其室。”⑧冥冥:高远的天空。⑨“弋者”句:弋者,猎鸟的人。慕,想猎取鸟的欲望。【赏析】显然,诗中暗寓的是作者自己的遭际与感受。孤鸿是自喻,而双翠鸟则指在朝中窃据高位的李林甫、牛仙客之流。全诗以孤鸿的口气,写出了诗人的政治生活中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高逸的情怀。全诗共十句,可分为两层。前四句为第一层,借孤鸿所见,描写双翠鸟盛气凌人、得意忘形的神态;前两句很耐人寻味,经历过大海上的惊涛骇浪的孤鸿,对对一条小小的护城河却不敢顾,说明人世(特别是朝廷)的险恶远远超过了自然界的险恶。而在这孤鸿“不敢顾”的地方有一双小小的翡翠鸟却竟在珍贵的三珠树上营巢,高高在上,气势熏天。“侧见”有两重意义,一是说明翡翠鸟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令人侧目而视;二是说纵然翡翠鸟悲气焰嚣张,但孤鸿对之却不屑正视,由此,也就引发出第二层,即第五句以下的六句。前两句从翡翠鸟骄横情态,想到它们会招致的后果提出问题,这是一个反问。翡翠鸟站立在珍木之颠,窃据高位,飞扬跋扈,难道就不怕别人难以容忍吗?不怕从背后打来的致命的金弹吗?接着平静地指出了一条耐人寻味的生活哲理:“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物极必反,地位与权势在官场中愈显赫,也就愈易成为别人猎取的目标,覆灭的日子也就愈近。正因如此,诗中这只孤独的鸿雁,并不艳慕翠鸟一时的荣耀,也不怨恨自己的一时失意,这就引发了最后两句,孤鸿自己决心高举苍冥,翱翔云中,让那些“弋者”的欲望无法得逞。这里所暗寓的是诗人不羡慕荣贵,澹泊名利和决意隐退的情怀,同时也进一步衬托出了翠鸟多代表的小人们狭隘、浅薄的品行。第二层写出了孤鸿的感受。在描写中,作者始终注意从对比的角度去表现孤鸿与翠鸟的境况。孤雁之于翠鸟,一独一双,一大一小,一质朴一华艳,一方来自浩瀚大海,一方守者小小池潢。然而,小巧的翠鸟却是高高在上,统领要地。“三珠树”,是神仙世界的珍木,它们“巢居”于上,可谓显贵之至。与此相反,硕大的鸿雁对双翠鸟只能“侧见”,甚至“不敢顾”那暗指朝廷的“池潢”,可知其处境的低微与险恶,更反衬出了翠鸟们不可一世的气焰。真可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此诗本是借自然界的禽鸟寄寓作者的境遇与感慨,但由于作品巧妙地选用了鸿雁与翠鸟的形象、成功地写出了它们的特点,使得作品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寓意本身,反映了一种普遍性的社会现象和生活哲理。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初春小雨) [唐] 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注释](1)天街:旧称帝都的城市。稣:牛羊奶中提炼出来的脂肪,即酥油。

[译文]初春的小雨落到京城的街道上,犹如酥油一样柔腻光滑,绿茸茸的细草,远看似青,而近看似无。这种景致正是一年中最美的,胜过春末满城佛动着的如烟如雾的杨柳。

这首小诗是写给水部员外郎张籍的。张籍在兄弟辈中排行十八,故称“张十八”。诗的风格清新自然,简直是口语化的。看似平淡,实则是绝不平淡的。韩愈自己说:“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送无本师归范阳》)。原来他的“平淡”是来之不易的。

全篇中绝妙佳句便是那“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试想:早春二月,在北方,当树梢上、屋檐下都还挂着冰凌儿的时候,春在何处?连影儿也不见。但若是下过一番小雨后,第二天,你瞧吧,春来了。雨脚儿轻轻地走过大地,留下了春的印迹,那就是最初的春草芽儿冒出来了,远远望去,朦朦胧胧,仿佛有一片极淡极淡的青青之色,这是早春的草色。看着它,人们心里顿时充满欣欣然的生意。可是当你带着无限喜悦之情走近去看个仔细,地上是稀稀朗朗的极为纤细的芽,却反而看不清什么颜色了。诗人象一位高明的水墨画家,挥洒着他饱蘸水分的妙笔,隐隐泛出了那一抹青青之痕,便是早春的草色。远远望去,再象也没有,可走近了,反倒看不出。这句“草色遥看近却无”,真可谓兼摄远近,空处传神。

这设色的背景,是那落在天街(皇城中的街道)上的纤细小雨。透过雨丝遥望草色,更给早春草色增添了一层朦胧美。而小雨又滋润如酥。酥就是奶油。受了这样的滋润,那草色还能不新吗?又有这样的背景来衬托,那草色还能不美吗?

临了,诗人还来个对比:“绝胜烟柳满皇都”。诗人认为初春草色比那满城处处烟柳的景色不知要胜过多少倍。因为,“遥看近却无”的草色,是早春时节特有的,它柔嫩饱含水分,象征着大地春回、万象更新的欣欣生意。而烟柳呢?已经是“杨柳堆烟”时候,何况“满”城皆是,不稀罕了。到了暮春三月,色彩浓重,反倒不那么惹人喜爱了。象这样运用对比手法,与一般不同,这是一种加倍写法,为了突出春色的特征。

“物以稀为贵”,早春时节的春草之色也是很娇贵的。“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韩愈《春雪》)。这是一种心理状态。严冬方尽,余寒犹厉,突然看到这美妙的草色,心头不由得又惊又喜。这一些些轻淡的绿,是当时大地唯一的装饰;可是到了晚春则“草树知春不久归”(韩愈《晚春》),这时那怕柳条儿绿得再好,人们也无心看,因为已缺乏那一种新鲜感。

所以,诗人就在第三句转折时提醒说:“最是一年春好处。”是呀,一年之计在于春,而春天的最好处却又在早春。

这首诗咏早春,能摄早春之魂,给读者以无穷的美感趣味,甚至是绘画所不能及的。诗人没有彩笔,但他用诗的语言描绘出极难描摹的色彩——一种淡素的、似有却无的色彩。如果没有锐利深细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诗笔,便不可能把早春的自然美提炼为艺术美。

(钱仲联徐永端)

胡笳十八拍 [魏晋] 蔡琰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杨尘沙。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

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

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

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喑喑。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

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徒,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匹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日居月诸兮在戎垒,胡人宠我兮有二子。

鞠之育之兮不羞耻,愍之念之兮生长边鄙。

十有一拍兮因兹起,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

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

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遗千金兮赎妾身。

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

汉使迎我兮四牡肥肥,胡儿号兮谁得知?

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

归。

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

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

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

处穹庐兮偶殊俗。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

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

子母分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

处寻!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独行路难。

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

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荒兮筋力单。

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

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

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

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注释】:

此诗最早见于朱熹《楚辞集注·后语》,相传为蔡琰作。蔡琰,字文姬,陈留圉(今河南札县人),为汉末著名学者蔡邕之女。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战乱中,为胡骑所获,南匈奴左贤王纳为妃子,生二子。十二年后为曹操赎回。她将这一段经历写成《悲愤诗》五言与骚体各一篇,见

于《后汉书·董祀妻传》。《胡笳十八拍》的内容与两篇《悲愤诗》大体相同。关于此诗的真伪问题,向有争论,欲知其详,可参看中华书局出版的《胡笳十八拍讨论集》。人诗歌体制来看,与东汉末年的作品有相当距离,且诗歌内容与蔡琰生平亦有若干抵触之处,托名蔡琰的可能性较大

。这里姑从其旧,仍署蔡琰。《胡笳十八拍》是古乐府琴曲歌辞。胡笳是汉代流行于塞北和西域的一种管乐器,其音悲凉,后代形制为木管三孔。为什么“胡笳”又是“琴曲”呢?唐代诗人刘商在《胡笳曲序》中说:“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

十八拍。”此诗最后一拍也说:“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可知原为笳曲,后经董生之手翻成了琴曲。“十八拍”,乐曲即十八乐章,在歌辞也就是十八段辞。第一拍中所谓“笳一会兮琴一拍”,当是指胡笳吹到一个段落响起合奏声时,正好是琴曲的一个乐章。此诗的形式,

兼有骚体(句中用“兮”字)与柏梁体(用七字句且每句押韵)的特征,但并不纯粹,或可称之为准骚体与准柏梁体。全篇的结构可大别为开头、中腹、结尾三部分。第一拍为开头,总说时代动乱与个人所受的屈辱;中腹起自被掳西去的第二拍,止于放还东归的第十七拍,历时十二年,分

为思乡与念儿前后两个时期;最后一拍为结尾,呼应篇首,结出怨情。欣赏此诗,不要作为一般的书面文学来阅读,而应想到是蔡琰这位不幸的女子在自弹自唱,琴声正随着她的意象在流走。随着琴声、歌声,我们似见她正行走在一条由屈辱与痛苦铺成的十二年的长路上……

她在时代大动乱的背景前开始露面。第一拍即点出“乱离”的背景:胡虏强盛,烽火遍野,民卒流亡(见“干戈日寻兮道路危”等三句)。汉末天下大乱,宦官、外戚、军阀相继把持朝政,农民起义、军阀混战、外族入侵,陆续不断。汉末诗歌中所写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

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诗》),等等,都是当时动乱现实的真实写照。诗中的女主人公蔡琰,即是在兵荒马乱之中被胡骑掳掠西去的。被掳,是她痛苦生涯的开端,也是她痛苦生涯的根源,因而诗中专用一拍(第二拍)写她被

掳途中的情况,又在第十拍中用“一生辛苦兮缘别离”指明一生的不幸(“辛苦”)源于被掳(即所谓“别离”)。

她在被强留在南匈奴的十二年间,在生活上与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胡地的大自然是严酷的:“胡风浩浩”(第三拍),“冰霜凛凛”(第六拍),“原野萧条”(第七拍),流水呜咽(第六拍“夜闻陇水兮声呜咽”)。异方殊俗的生活是与她格格不入的:毛皮做的衣服,穿在身上心

惊肉跳(第三拍“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以肉奶为食,腥膻难闻,无法下咽(第三拍“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第六拍“饥对肉酪兮不能餐”);居无定处,逐水草而迁徒,住在临时用草笺、干牛羊粪垒成的窝棚里(第六拍“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徒”);兴奋激

动时,击鼓狂欢,又唱又跳,喧声聒耳,通宵达旦(第三拍“鼙鼓喧兮从夜达明”)。总之,她既无法适应胡地恶劣的自然环境,也不能忍受与汉族迥异的胡人的生活习惯,因而她唱出了“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的痛苦的心声。而令她最为不堪的,还是在精神方面。

在精神上,她经受着双重的屈辱:作为汉人,她成了胡人的俘虏;作为女人,被迫嫁给了胡人。第一拍所谓“志意乖兮节义亏”,其内涵应该正是指这双重屈辱而言的。在身心两顶都受到煎熬的情况下,思念故国、思返故乡,就成了支持她坚强地活下去的最重要的精神力量。从第二拍至第

十一拍的主要内容便是写她的思乡之情的。第四拍的“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第十拍的“故乡隔兮音尘绝,器无声兮所将咽”,第十一拍的“生仍冀得兮归桑梓”,都是直接诉说乡情的动人字句。而诉说乡情表现得最为感人的,要数第五拍。在这一拍中,诗人以她执著的深情开凿出了

一个淡远深邃的诗境:春日,她翘首蓝天,期待南飞的大雁捎去她边地的心声;秋天,她仰望云空,企盼北归的大雁带来故土的音讯。但大雁高高地飞走了杳邈难寻,她不由得心痛肠断,黯然销魂……。在第十一拍中,她并揭出自己忍辱偷生的内心隐秘:“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

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原来她“不能捐身”是出于期待“归桑梓”,即回归故国。终于,她熬过了漫长的十二年,还乡的宿愿得偿:“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遗千金兮赎妾身。”(第十二拍)此即《后汉书》蔡琰传所说的:“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

金璧赎之。”但这喜悦是转瞬即逝的,在喜上心头的同时,飘来了一片新的愁云:她想到自己生还之日,也是与两个亲生儿子诀别之时。第十二拍中说的“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正是这种矛盾心理的坦率培白。这一拍承上启下,

是行文上的转折处。从第十二拍起,便转入不忍与儿子分离的描写,出语哽咽,沉哀入骨。第十三拍写别子,第十四拍写思儿成梦,都是十分精彩的段落。如第十三拍的“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销影绝兮恩爱遗”,第十四拍的“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

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吾心兮无休歇时”,都写得尽缠绵,感人肺腑。宋人文在《对床夜话》卷一中称赞第十三拍说:“此将归别也。时身历其苦,词宣乎心,怨而怒,哀而思,千载如新;使经圣笔,亦必不忍删之也。”诗中女主人公的别离之痛,一直陪伴着她离开胡

地,重入长安(第十七拍“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屈辱的生活结束了,而新的不幸-思念亲子的痛苦,才刚刚开始。“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全诗即在此感情如狂潮般涌动处曲终罢弹,完成了蔡琰

这一怨苦向天的悲剧性的艺术形象的创造。

抒情主人公的经历是独特的,诚如诗中一再写到的“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唯我薄命兮没戎虏”(均见四拍)。然而通过其特殊遭遇所表现出来的乡关之思与亲子之情,又是富于时代的工同性并体现了民族精神的优良传统的。在“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第一拍)

的大动乱的时代里,乡情与亲情是背井离乡、抛妻别子的广大百姓与士卒共有的感情。从历史的继承性来说,作为一个弱女子,处身异国,在被纳为妃子、生有二子、备受荣宠(第十一拍“胡人宠我兮有二子”)的情况下,矢志归国,这与西汉时苏武被匈奴流放到北海牧羊长达十九年而不

改民族气节的行为,表现虽异,心迹实同。王粲《登楼赋》说:“钟仪幽而楚奏兮,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正是对这种处境不同而执著如一的“怀土”之情的较为全面的概括。诗中的蔡琰,不仅眷恋着生养她的那片热土,富于民族的感情,而且从她离开胡地时对

两个胡儿的难舍难分,痛失骨肉后的积想成梦、哀怨无穷看来,她又是一个具有丰富慈母爱的传统美德的女性。但这一艺术形象之感人,却不只在于其具有美好的品德与丰富的感情,更在于其遭遇的不幸,即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她在被掳掠以后,身居胡地,心系故土,一直受到身心矛盾的

折磨;而当她的归国宿愿一旦成为现实时,失去新生骨肉的痛苦便接踵而来。“回归故土”与“母子团聚”,都是美好的,人人应该享有的,在她却不能两全。人总是同情弱小、哀怜不幸的,更何况是一个弱小的女子,又是迭遭不幸且又具有美好品德与丰富感情的弱女子呢,这就不由得不

令人一掬同情之泪了。

此诗在抒情主人公艺术形象创造上的最大特色,是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这一特色,首先体现在抒情与叙事关系的处理上。诗人全然摒弃纯客观的叙述,叙事时总是饱含着感情。诗中叙事性较强的段落,如写被掳西去的第二拍,在胡地生育二子的第十一拍,别儿归国的第十三拍,重入长安

的第十七拍,无不是以深情叹出之。同样是写被掳西去,在五言《悲愤诗》中写到“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柜。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以叙事详尽、细节逼真见长;而在《胡笳十八拍》的第二拍中,则说:“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

骄奢”,处处表露出诗人爱僧鲜明的感情-“云山”句连着故土之思,“疾风”句关乎道路之苦,“人多”句“虺蛇”的比喻、“控弦”句“骄奢”的评价,莫不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诗中侧重的段落并不多,更多的情况是在抒情时顺便带出,也就是说,是为了抒情才有所叙述。例如,

为了抒写“伤今感昔”与“衔悲畜恨”之情才写到胡地的习俗(第三拍),为了说明自己度日如年、难以适应胡地的日常生活才写到胡人的衣食起居(第六七两拍),等等。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的物色,更主要的则是体现在感情抒发的突发性上。诗的感情,往往是突然而来,忽然而去,跳

荡变化,匪夷所思。有时意到笔到,不避重复,如责问上天,前后出现四次之多,分别见于第一、八、九、十六各拍;有时又天马行空,来去无迹-如第四拍(“无日无夜”)正从个人经历的角度慷慨不平地抒写怨愤,第五拍(“雁南征兮”)忽然转出对雁抒怀的清冷意境;写战争氛围的

第十拍与写衣食起居的第六七两拍都理为了抒写乡情,本该相连,却于其间插入责问上天的第八九两拍。“正所谓‘思无定位’,甫临沧海,复造瑶池。”(谢榛《四溟诗话》卷四)这种感情表达的非理性化本身,乃是主观感情色彩强烈的一个重要标志。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的特色,在抒

情方式与语言运用上也留下了鲜明的标记。诗人常常是“我”字当头,言无回避;还喜欢夸张其辞,极言以尽意。诗作一开篇即连用两“我”字以起势,紧接着以“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二句指天斥地,直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的变奏,这是何等样

的胆识魄力!第八拍的“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这一迭连声的责问更是把“天”、“神”作为被告送到了审判席前。篇中夸张的说法与夸张的词语在在皆是,如“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

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掳”(第四拍),“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第九拍),“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暂移”(第十四拍),“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第十八拍),等等。以上种种的总汇,形成了全诗

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的总体特色,使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得以凸现出来。

抒情主人公艺术形象的成功创造,还得力于深入细腻的心理描写。女主人公在“志意乖兮节义亏”的情况下,为什么不以一死以全节气呢?第十一拍披露了隐衷(见前引的“我非贪生而恶死”第四句),说明她是出于深厚的乡土之思才偷生苟活下来的。由于这一剖白,人物活动的思想感情

基础被揭示了出来,这就不仅消除了对这一人物形象可能引起的误解,而且使她变得可亲可敬起来。第十三拍抒别儿之痛,第十四拍诉思儿之苦,尽管具体写法并不一样-第十三拍借助想象与通过行动来表现,第十四拍则寄情于梦幻,但在展示特定情况下的人物的心理变化这一点上,却无

不生动传神,维妙维肖。诗中最引人注意的心理描写,则要推对归国与别儿一喜一悲的感情纠葛的描写。诗人深深体会到“去住两情兮难再陈”,因而不惮其烦,三复斯言,如“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第十二拍),“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心有怀兮愁

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子母分离兮意难任”(第十五拍),“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第十六拍)。通过不断地重复,对于矛盾心理的表现,起到了强调与深化的作用,从而更加突出了人物进退维谷、痛苦难禁的情状。

明人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说:“东京风格颓下,蔡文姬才气英英。读《胡笳吟》(按,即指《胡笳十八拍》),可令惊蓬坐振,沙砾自飞,直是激烈人怀抱。”所谓“激烈人怀抱”,是说在读者心中激起强烈共鸣,顿生悲凉之感。为什么《胡笳十八拍》会具有如此巨大的艺术力量呢?

总结上文所论,一言以蔽之曰:是由于此诗通过富于特色的艺术表现,成功地创造出了抒情主人公蔡琰这一悲剧性的艺术形象。

(陈志明)

蝉 [唐] 虞世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注释】:

(1)绥:古人结在颔下的帽带下垂部分,蝉的头部伸出的触须,形状与其有些相似.

【简析】:

古人以蝉居高饮露象征高洁,作者以比兴和寄托的手法,表达自己的情操。

本诗与骆宾王、李商隐的《咏蝉》同为当时咏蝉诗三绝。

这是初唐名臣虞世南的一首咏物诗,咏物中尤多寄托,具有浓郁的象征性。句句写的是蝉的形体、习性和声音,而句句又暗示着诗人高洁清远的品行志趣,物我互释,咏物的深层意义是咏人。关键要把握住蝉的某些别有意味的具体特征,从中找出艺术上的契合点。垂?ruí音近于“锐”),是古代官帽打结下垂的带子,也指蝉的下巴上与帽带相似的细嘴。蝉用细嘴吮吸清露,由于语义双关,暗示着冠缨高官要戒绝腐败,追求清廉。蝉居住在挺拔疏朗的梧桐上,与那些在腐草烂泥中打滚的虫类自然不同,因此它的声音能够流丽响亮。诗的最后评点道,这完全是由于蝉能够“居高声自远,而不是由于凭借秋风一类外力所致。这些诗句的弦外之音,它们所隐喻的深层意义无非是说,做官做人应该立身高处,德行高洁,才能说话响亮,声名远播。这种居高致远完全来自人格美的力量,绝非依凭见风使舵,或者什么权势、关节和捧场所能得到的。实际上,咏蝉包含着虞世南的夫子自道。他作为唐贞观年间画像悬挂在凌烟阁的二十四勋臣之一,名声在于博学多能,高洁耿介,与唐太宗谈论历代帝王为政得失,能够直言善谏,为贞观之治作出独特贡献。为此,唐太宗称他有“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并赞叹:“群臣皆如虞世南,天下何忧不理!”从他不是以鲲鹏鹰虎,而是以一只不甚起眼的蝉来自况,也可见其老成谨慎,以及有自知之明。

--杨义

这首托物寓意的小诗,是唐人咏蝉诗中时代最早的一首,很为后世人称道。

首句“垂緌饮清露”,“緌”是古人结在颔下的帽带下垂部分,蝉的头部有伸出的触须,形状好象下垂的冠缨,故说“垂緌”。古人认为蝉生性高洁,栖高饮露,故说“饮清露”。这一句表面上是写蝉的形状与食性,实际上处处含比兴象征。“垂緌”暗示显宦身分(古代常以“冠缨”指代贵宦)。这显贵的身分地位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和“清”有矛盾甚至不相容的,但在作者笔下,却把它们统一在“垂緌饮清露”的形象中了。这“贵”与“清”的统一,正是为三四两句的“清”无须藉“贵”作反铺垫,笔意颇为巧妙。

次句“流响出疏桐”写蝉声之远传。梧桐是高树,着一“疏”字,更见其枝干的高挺清拔,且与末句“秋风”相应。“流响”状蝉声的长鸣不已,悦耳动听,着一“出”字,把蝉声传送的意态形象化了,仿佛使人感受到蝉声的响度与力度。这一句虽只写声,但读者从中却可想见人格化了的蝉那种清华隽朗的高标逸韵。有了这一句对蝉声远传的生动描写,三四两句的发挥才字字有根。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是全篇比兴寄托的点睛之笔。它是在上两句的基础上引发出来的诗的议论。蝉声远传,一般人往往以为是藉助于秋风的传送,诗人却别有会心,强调这是由于“居高”而自能致远。这种独特的感受蕴含一个真理:立身品格高洁的人,并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藉(例如权势地位、有力者的帮助),自能声名远播,正象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说的那样,“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里所突出强调的是人格的美,人格的力量。两句中的“自”字、“非”字,一正一反,相互呼应,表达出对人的内在品格的热情赞美和高度自信,表现出一种雍容不迫的风度气韵。唐太宗曾经屡次称赏虞世南的“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诗人笔下的人格化的“蝉”,可能带有自况的意味吧。沈德潜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唐诗别裁》)这确是一语破的之论。

清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这三首诗都是唐代托咏蝉以寄意的名作,由于作者地位、遭际、气质的不同,虽同样工于比兴寄托,却呈现出殊异的面貌,构成富有个性特征的艺术形象,成为唐代文坛“咏蝉”诗的三绝。

(刘学锴)


月夜 [唐]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注释】:

漉州:今陕西省富县。

【简析】:

本诗于天宝十五年(756)八月写于长安。全诗别出心裁,言在彼而意在此,将诗人自身对妻子的思念之情通过想像妻子思念他的情景而更加深刻地表现出来,也寄托了对战乱平息后幸福团聚的渴望。

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史叛军攻进潼关,杜甫带着妻小逃到鄜州(今陕西富县),寄居羌村。七月,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属宁夏)。杜甫便于八月间离家北上延州(今延安),企图赶到灵武,为平叛效力。但当时叛军势力已膨胀到鄜州以北,他启程不久,就被叛军捉住,送到沦陷后的长安;望月思家,写下了这首千古传诵的名作。

题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长安月。如果从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应该写“今夜长安月,客中只独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未卜的处境,而是妻子对自己的处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动容,神驰千里,直写“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这已经透过一层。自己只身在外,当然是独自看月。妻子尚有儿女在旁,为什么也“独看”呢?“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一联作了回答。妻子看月,并不是欣赏自然风光,而是“忆长安”,而小儿女未谙世事,还不懂得“忆长安”啊!用小儿女的“不解忆”反衬妻子的“忆”,突出了那个“独”字,又进一层。

在一二两联中,“怜”字,“忆”字,都不宜轻易滑过。而这,又应该和“今夜”、“独看”联系起来加以吟味。明月当空,月月都能看到。特指“今夜”的“独看”,则心目中自然有往日的“同看”和未来的“同看”。未来的“同看”,留待结句点明。往日的“同看”,则暗含于一二两联之中。“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不是分明透露出他和妻子有过“同看”鄜州月而共“忆长安”的往事吗?我们知道,安史之乱以前,作者困处长安达十年之久,其中有一段时间,是与妻子在一起度过的。和妻子一同忍饥受寒,也一同观赏长安的明月,这自然就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当长安沦陷,一家人逃难到了羌村的时候,与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共“忆长安”,已不胜其辛酸!如今自己身陷乱军之中,妻子“独看”鄜州之月而“忆长安”,那“忆”就不仅充满了辛酸,而且交织着忧虑与惊恐。这个“忆”字,是含意深广,耐人寻思的。往日与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忆长安”,虽然百感交集,但尚有自己为妻子分忧;如今呢,妻子“独看”鄜州之月而“忆长安”,“遥怜”小儿女们天真幼稚,只能增加她的负担,哪能为她分忧啊!这个“怜”字,也是饱含深情,感人肺腑的。

第三联通过妻子独自看月的形象描写,进一步表现“忆长安”。雾湿云鬟,月寒玉臂。望月愈久而忆念愈深,甚至会担心她的丈夫是否还活着,怎能不热泪盈眶?而这,又完全是作者想象中的情景。当想到妻子忧心忡忡,夜深不寐的时候,自己也不免伤心落泪。两地看月而各有泪痕,这就不能不激起结束这种痛苦生活的希望;于是以表现希望的诗句作结:“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双照”而泪痕始干,则“独看”而泪痕不干,也就意在言外了。

这首诗借看月而抒离情,但所抒发的不是一般情况下的夫妇离别之情。作者在半年以后所写的《述怀》诗中说:“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寄书问三川(鄜州的属县,羌村所在),不知家在否”;“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两诗参照,就不难看出“独看”的泪痕里浸透着天下乱离的悲哀,“双照”的清辉中闪耀着四海升平的理想。字里行间,时代的脉搏是清晰可辨的。

题为《月夜》,字字都从月色中照出,而以“独看”、“双照”为一诗之眼。“独看”是现实,却从对面着想,只写妻子“独看”鄜州之月而“忆长安”,而自己的“独看”长安之月而忆鄜州,已包含其中。“双照”兼包回忆与希望:感伤“今夜”的“独看”,回忆往日的同看,而把并倚“虚幌”(薄帷)、对月舒愁的希望寄托于不知“何时”的未来。词旨婉切,章法紧密。如黄生所说:“五律至此,无忝诗圣矣!”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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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注】天宝十五载八月,公自鄜州赴行在,为贼所得,时身在长安,家在鄜州,故作此诗。

今夜鄜州月①,闺中只独看②。遥怜小儿女③,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④,清辉玉臂寒⑤,何时倚虚幌⑥,双照泪痕干⑦?

(公对月而怀室人也。前说今夜月,为独看写意。未说来时月,以双照慰心。《杜臆》: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已,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不能思,又进一层。鬟湿臂寒,看月之久也,月愈好而苦愈增,语丽情悲。末又想到聚首时,对月舒愁之状,词旨婉切,见此老钟情之至。)

①《唐书》:鄜州交洛郡,属关内道。②《楚辞》:“闺中既以邃远兮。”③鲍照诗:“儿女皆婴孩。”④杨慎谓:雨未尝有香,而无微之诗云:“雨香云淡觉微和。”云未尝有香,而卢象诗云:“云气香流水。”今按:雾本无香,香从鬟中膏沐生耳。如薛能诗“和花香雪九重城”,则以香雪借形柳花也。梁章隐《咏素馨花》诗:“细花穿弱缕,盘向绿云鬟。”⑤阮籍诗:“明月耀清晖。”⑥江淹诗:“炼药照虚幌。”幌,帷也。⑦隋宫诗:“泪痕犹尚在。”刘后村《诗话》:故人陈伯霆读《北征》诗,戏云:子美善谑,如“粉黛忽解包”、“狼籍画眉阔”,虽妻女亦不恕。余云:公知其一耳。如《月夜》诗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则闺中之发肤,云浓玉洁可见。又云:“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其笃于伉俪如此。

-----------仇兆鳌《杜诗详注》-----------

菊花 [唐] 元稹


秋丛绕舍似陶家,

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

此花开尽更无花。【注释】:

陶家:陶,指东晋陶渊明。

【简析】:

最后两句说明他偏爱菊花的原因,是历来被人传诵的句子。

菊花,不象牡丹那样富丽,也没有兰花那样名贵,但作为傲霜之花,它一直受人偏爱。有人赞美它坚强的品格,有人欣赏它高洁的气质,而元稹的这首咏菊诗,则别出新意地道出了他爱菊的原因。

菊花

元稹

秋丝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明刊本《唐诗画谱》

咏菊,一般要说说菊花的可爱。但诗人既没列举“金钩挂月”之类的形容词,也未描绘争芳斗艳的景象。而是用了一个比喻──“秋丝绕舍似陶家”。一丛丛菊花围绕着房屋开放,好似到了陶渊明的家。秋丛,即丛丛的秋菊。东晋陶渊明最爱菊,家中遍植菊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是他的名句。这里将植菊的地方比作“陶家”,秋菊满院盛开的景象便不难想象。如此美好的菊景怎能不令人陶醉?故诗人“遍绕篱边日渐斜”,完全被眼前的菊花所吸引,专心致志地绕篱观赏,以至于太阳西斜都不知道。“遍绕”、“日斜”,把诗人赏菊入迷,留连忘返的情景真切地表现出来,渲染了爱菊的气氛。

诗人为什么如此着迷地偏爱菊花呢?三、四两句说明喜爱菊花的原因:“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在百花之中是最后凋谢的,一旦菊花谢尽,便无花景可赏,人们爱花之情自然都集中到菊花上来。因此,作为后凋者,它得天独厚地受人珍爱。诗人从菊花在四季中谢得最晚这一自然现象,引出深微的道理,回答了爱菊的原因,表达了诗人特殊的爱菊之情。这其中当然也含有对菊花历尽风霜而后凋的坚贞品格的赞美。

这首诗从咏菊这一平常的题材,发掘出不平常的诗意,给人以新的启发,显得新颖自然,不落俗套。在写作上,笔法也很巧妙。前两句写赏菊的实景,渲染爱菊的气氛作为铺垫;第三句是过渡,笔锋一顿,迭宕有致,最后吟出生花妙句,进一步开拓美的境界,增强了这首小诗的艺术感染力。

(阎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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