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其二
青天无云月如烛,露泣梨花白如玉。
子规一夜啼到明,美人独在空房宿。
其三
空赐罗衣不赐恩,一薰香后一销魂。
虽然舞袖何曾舞,常对春风裛泪痕。
其四
不洗残妆凭绣床,也同女伴绣鸳鸯。
回针刺到双飞处,忆著征夫泪数行。
其五
眼想心思梦里惊,无人知我此时情。
不如池上鸳鸯鸟,双宿双飞过一生。
其六
一去辽阳系梦魂,忽传征骑到中门。
纱窗不肯施红粉,徒遣萧郎问泪痕。
其七
莺啼露冷酒初醒,罨画楼西晓角鸣。
翠羽帐中人梦觉,宝钗斜坠枕函声。
其八
行人南北分征路,流水东西接御沟。
终日坡前怨离别,谩名长乐是长愁。
其九
偏倚绣床愁不起,双垂玉箸翠鬟低。
卷帘相待无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其十
悔将泪眼向东开,特地愁从望里来。
三十六峰犹不见,况伊如燕这身材。
其十一
满目笙歌一段空,万般离恨总随风。
多情为谢残阳意,与展晴霞片片红。
其十二
两心不语暗知情,灯下裁缝月下行。
行到阶前知未睡,夜深闻放剪刀声。
其十三
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
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其十四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其十五
数日相随两不忘,郎心如妾妾如郎。
出门便是东西路,把取红笺各断肠。
其十六
无定河边暮角声,赫连台畔旅人情。
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
其十七
花落长川草色青,暮山重叠两冥冥。
逢春便觉飘蓬苦,今日分飞一涕零。
其十八
洛阳才子邻箫恨,湘水佳人锦瑟愁。
今昔两成惆怅事,临邛春尽暮江流。
其十九
浙江轻浪去悠悠,望海楼吹望海愁。
莫怪乡心随魄断,十年为客在他州。
【简析】:
这首诗作并非艺术上最为上乘,然确也不让须眉,可诵可传。诗可理解为惜阴,亦可理解为及时行东,但主题似为劝人及时进取,不要“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这是中唐时的一首流行歌词。据说元和时镇海节度使李锜酷爱此词,常命侍妾杜秋娘在酒宴上演唱(见杜牧《杜秋娘诗》及自注)。歌词的作者已不可考。有的唐诗选本径题为杜秋娘作或李锜作,是不确的。
此诗含意很单纯,可以用“莫负好时光”一言以蔽之。这原是一种人所共有的思想感情。可是,它使读者感到其情感虽单纯却强烈,能长久在人心中缭绕,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它每个诗句似乎都在重复那单一的意思“莫负好时光!”而每句又都寓有微妙变化,重复而不单调,回环而有缓急,形成优美的旋律。
一、二句式相同,都以“劝君”开始,“惜”字也两次出现,这是二句重复的因素。但第一句说的是“劝君莫惜”,二句说的是“劝君须惜”,“莫”与“须”意正相反,又形成重复中的变化。这两句诗意又是贯通的。“金缕衣”是华丽贵重之物,却“劝君莫惜”,可见还有远比它更为珍贵的东西,这就是“劝君须惜”的“少年时”了。何以如此?诗句未直说,那本是不言而喻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贵如黄金也有再得的时候,“千金散尽还复来”;然而青春对任何人也只有一次,它一旦逝去是永不复返的。可是,世人多惑于此,爱金如命、虚掷光阴的真不少呢。一再“劝君”,用对白语气,致意殷勤,有很浓的歌味,和娓娓动人的风韵。两句一否定,一肯定,否定前者乃是为肯定后者,似分实合,构成诗中第一次反复和咏叹,其旋律节奏是纡回徐缓的。
三、四句则构成第二次反复和咏叹,单就诗意看,与一、二句差不多,还是“莫负好时光”那个意思。这样,除了句与句之间的反复,又有上联与下联之间的较大的回旋反复。但两联表现手法就不一样,上联直抒胸臆,是赋法;下联却用了譬喻方式,是比义。于是重复中仍有变化。三、四没有一、二那样整饬的句式,但意义上彼此是对称得铢两悉称的。上句说“有花”应怎样,下句说“无花”会怎样;上句说“须”怎样,下句说“莫”怎样,也有肯定否定的对立。二句意义又紧紧关联:“有花堪折直须折”是从正面说“行乐须及春”意,“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从反面说“行乐须及春”意,似分实合,反复倾诉同一情愫,是“劝君”的继续,但语调节奏由徐缓变得峻急、热烈。“堪折──直须折”这句中节奏短促,力度极强,“直须”比前面的“须”更加强调。这是对青春与欢爱的放胆歌唱。这里的热情奔放,不但真率、大胆,而且形象、优美。“花”字两见,“折”字竟三见;“须──莫”云云与上联“莫──须”云云,又自然构成回文式的复叠美。这一系列天然工妙的字与字的反复、句与句的反复、联与联的反复,使诗句琅琅上口,语语可歌。除了形式美,其情绪由徐缓的回环到热烈的动荡,又构成此诗内在的韵律,诵读起来就更使人感到回肠荡气了。
有一种歌词,简单到一两句话,经高明作曲家配上优美的旋律,反复重唱,尚可获得动人的风韵;而《金缕衣》,其诗意单纯而不单调,有往复,有变化,一中有多,多中见一,作为独立的诗篇已摇曳多姿,更何况它在唐代是配乐演唱,难怪它那样使人心醉而被广泛流传了。
此诗另一显著特色在于修辞的别致新颖。一般情况下,旧诗中比兴手法往往合一,用在诗的发端;而绝句往往先景语后情语。此诗一反常例,它赋中有兴,先赋后比,先情语后景语,殊属别致。“劝君莫惜金缕衣”一句是赋,而以物起情,又有兴的作用。诗的下联是比喻,也是对上句“须惜少年时”诗意的继续生发。不用“人生几何”式直截的感慨,用花(青春、欢爱的象征)来比少年好时光,用折花来比莫负大好青春,既形象又优美,因此远远大于“及时行乐”这一庸俗思想本身,创造出一个意象世界。这就是艺术的表现,形象思维。错过青春便会导致无穷悔恨,这层意思,此诗本来可以用但却没有用“老大徒伤悲”一类成语来表达,而紧紧朝着折花的比喻向前走,继而造出“无花空折枝”这样闻所未闻的奇语。没有沾一个悔字恨字,而“空折枝”三字多耐人寻味,多有艺术说服力!
(周啸天)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作品赏析五松山,在今安徽铜陵县南。山下住着一位姓荀的农民老妈妈。一天晚上李白借宿在她家,受到主人诚挚的款待,这首诗就是写当时的心情。
开头两句“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写出自己寂寞的情怀。这偏僻的山村里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他欢乐的事情,他所接触的都是农民的艰辛和困苦。这就是三四句所写的:“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秋作,是秋天的劳作。“田家秋作苦”的“苦”字,不仅指劳动的辛苦,还指心中的悲苦。秋收季节,本来应该是欢乐的,可是在繁重赋税压迫下的农民竟没有一点欢笑。农民白天收割,晚上舂米,邻家妇女舂米的声音,从墙外传来,一声一声,显得多么凄凉啊!
这个“寒”字,十分耐人寻味。它既是形容舂米声音的凄凉,也是推想邻女身上的寒冷。
五六句写到主人荀媪:“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古人席地而坐,屈膝坐在脚跟上,上半身挺直,叫跪坐。因为李白吃饭时是跪坐在那里,所以荀媪将饭端来时也跪下身子呈进给他。“雕胡”,就是“菰”,俗称茭白,生在水中,秋天结实,叫菰米,可以做饭,古人当做美餐。姓荀的老妈妈特地做了雕胡饭,是对诗人的热情款待。“月光明素盘”,是对荀媪手中盛饭的盘子突出地加以描写。盘子是白的,菰米也是白的,在月光的照射下,这盘菰米饭就象一盘珍珠一样地耀目。在那样艰苦的山村里,老人端出这盘雕胡饭,诗人深深地感动了,最后两句说:“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漂母”用《史记·淮阴侯列传》的典故:韩信年轻时很穷困,在淮阴城下钓鱼,一个正在漂洗丝絮的老妈妈见他饥饿,便拿饭给他吃,后来韩信被封为楚王,送给漂母千金表示感谢。这诗里的漂母指荀媪,荀媪这样诚恳地款待李白,使他很过意不去,又无法报答她,更感到受之有愧。李白再三地推辞致谢,实在不忍心享用她的这一顿美餐。
李白的性格本来是很高傲的,他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常常“一醉累月轻王侯”,在王公大人面前是那样地桀傲不驯。可是,对一个普通的山村老妈妈却是如此谦恭,如此诚挚,充分显示了李白的可贵品质。
李白的诗以豪迈飘逸著称,但这首诗却没有一点纵放。风格极为朴素自然。诗人用平铺直叙的写法,象在叙述他夜宿山村的过程,谈他的亲切感受,语言清淡,不露雕琢痕迹而颇有情韵,是李白诗中别具一格之作。
(袁行霈)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淼茫。(淼茫同:渺)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作品赏析这是一首送别诗。揆之元杨载《诗法家数》:“凡送人多托酒以将意,写一时之景以兴怀,寓相勉之词以致意”,如果说这是送别诗常见的写法,那么,相形之下,孟浩然这首诗就显得颇为出格了。
诗题一作“送杜晃进士之东吴”。唐时所谓“进士”,实后世所谓举子(举进士)。得第者则称“前进士”。看来,杜晃此去东吴,是落魄的。
诗开篇就是“荆吴相接水为乡”(“荆”指荆襄一带,“吴“指东吴),既未点题意,也不言别情,全是送者对行人一种宽解安慰的语气。“荆吴相接”,恰似说“天涯若比邻”,“谁道沧江吴楚分”。说两地,实际已暗关送别之事。但先作宽慰,超乎送别诗常法,却别具生活情味:落魄远游的人不是最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与鼓励么?这里就有劝杜晃放开眼量的意思。长江中下游地区,素称水乡。不说“水乡”而说“水为乡”,意味隽永:以水为乡的荆吴人对飘泊生活习以为常,不以暂离为憾事。这样说来虽含“扁舟暂来去”意,却又不著一字,造语洗炼、含蓄。此句初读似信口而出的常语,细咀其味无穷。若作“荆吴相接为水乡”,则诗味顿时“死于句下”。
“君去春江正渺茫”。此承“水为乡“说到正题上来,话仍平淡。“君去”是眼前事,“春江渺茫”是眼前景,写来几乎不用费心思。但这寻常之事与寻常之景联系在一起,又产生一种味外之味。春江渺茫,正好行船。这是喜“君去”得航行之便呢?是恨“君去”太疾呢?景中有情在,让读者自去体味。这就是“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司空图《诗品·冲淡》)了。
到第三句,撇景入情。朋友刚才出发,便想到“日暮征帆何处泊”,联系上句,这一问来得十分自然。春江渺茫与征帆一片,形成一个强烈对比。阔大者愈见阔大,渺小者愈见渺小。“念去去千里烟波”,真有点担心那征帆晚来找不到停泊的处所。句中表现出对朋友一片殷切的关心。同时,揣度行踪,可见送者的心追逐友人东去,又表现出一片依依惜别之情。这一问实在是情至之文。
前三句饱含感情,但又无迹可寻,直是含蓄。末句则卒章显意:朋友别了,“孤帆远影碧空尽”,送行者放眼天涯,极视无见,不禁心潮汹涌,第四句将惜别之情上升到顶点,所谓“不胜歧路之泣”(蒋仲舒评)。“断人肠”点明别情,却并不伤于尽露。原因在于前三句已将此情孕育充分,结句点破,恰如水库开闸,感情的洪流一涌而出,源源不断。若无前三句的蓄势,就达不到这样持久动人的效果。
此诗前三句全出以送者口吻,“其淡如水,其味弥长”,已经具有诗人风神散朗的自我形象。而末句“天涯一望”四字,更钩画出“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王维《齐州送祖三诗》)的送者情态,十分生动。读者在这里看到的,与其“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闻一多《唐诗杂论》)。全篇用散行句式,如行云流水,近歌行体,写得颇富神韵,不独在谋篇造语上出格而已。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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