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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出塞九首 [唐] 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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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其二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其三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其四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其五迢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其六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其七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径危抱寒石,指落层冰间。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其八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掳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其九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晋书·乐志》载汉乐府有《出塞》《入塞》曲,李延年作,是一种以边塞战斗生活为题材的军歌。杜甫作《出塞》曲有多首,先写的九首称为《前出塞》,后写的五首称为《后出塞》。杜甫的前后《出塞》曲,并非军歌,而是借古题写时事,意在讽刺当时进行的不义战争。杜甫这九首诗通过描写一个士兵从军西北边疆的艰难历程和复杂感情,尖锐地讽刺了统治者穷兵黩武的不义战争,真实地反映了战争给兵士和百姓带来的苦难。第一首叙述自己初别父母被迫远戍的情景。第二首叙说上路之后的情景。离家已远,死生难料,只好索性豁出性命练习武艺。第三首,诉说自己一路上心情的烦乱,故作自励之语以求自解。第四首,描写自己在路上被军吏欺压和驱逼的情景。第五首,自叙初到军中时的感慨:官兵对立,苦乐不均,身为奴仆,难树功勋。第六首,征夫诉说他对这次战争的看法。实际上是杜甫对待战争的态度,明确地表达了诗人的政治观点。第七首,征夫诉说他大寒天在高山上筑城和戍守的情况。第八首,征人诉说自己初次立功的过程和对待功劳的态度。第九首,征人自叙他自己从军作战十余年的经历。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刻划离别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刻划以身许国。这九首连章体的组诗,“借古题写时事,深悉人情,兼明大义”,通过叙事、抒情,采用了乐府诗特有的表现手法,成功塑造了役夫这一艺术形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开天盛世”的黑暗面,主题鲜明,内容集中,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也有许多独特之处。首先,这组诗“九首承接只如一首”,前后连贯,结构紧凑,浑然成为一个整体。杜甫的《前出塞》组诗第一首是起,写出门应征,点题“出塞”,引出组诗主旨:“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以之为纲,统摄全篇。以后各首便围绕这一主题展开,顺次写去,循序渐进,层次井然。第九首论功抒志;带有总结的性质,可为结。中间各首在围绕主题展开的同时,每首又各有重点。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写征人的留恋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写征人的以身许国。条理清晰,又波澜起伏,曲折有致。诗人在情节的安排上亦前后照应,过渡自然。如第二首“骨肉恩岂断”承第一首“弃绝父母恩”;第八首“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呼应第六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就使九首如线贯珠,各首之间联系更为紧密,不致分散。浦起龙说:“汉魏以来诗,一题数首,无甚铨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线。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足见这种连章体组诗也是杜甫的一大创造。第二,以点来反映面。整组诗只集中描写了一个征夫的从军过程,但却反映了整个玄宗天宝末年的社会现实:“开边一何多”,这里有连续不断的黩武战争;“单于寇我垒”,也有敌人对唐王朝边境的侵扰。两种战争交替进行,性质是复杂的。诗中有战争给人民造成的流离失所的沉重灾难,也有封建军队中官兵不公的现实;既有军士对奴役压迫的不满和反抗,也有征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既有征人戍边筑城的艰难困苦,也有士兵们的英勇作战。可谓这一时期的全景纪录。第三,整组诗都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写,由征夫直接向读者诉说。这样寓主位于客位,可以畅所欲言地指斥时政。这正是用第一人称的自由方便处。此外,诗人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叙事,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这就增加了真实感和亲切感,更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第四,诗人善于抓住人物特征,着重人物的心理刻划,精心塑造了一个来自老百姓的淳厚朴实、勇敢善战的士兵的生动形象。诗人在刻划人物的心理活动时,或通过人物行动的细节描写以突出他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如第二首写这个征人冒险轻生、拚命练武的行动,就反衬出这个征人内心的苦闷和忧怨;第三首用磨刀伤手而自己不觉来刻划他“心绪乱已久”,内心烦乱不安的矛盾痛苦。这种用人物行动细节的描写来刻划人物复杂的内心变化,就使人物的形象有血有肉,栩栩如生,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直接说教。或通过比兴手法来刻划人物的内心活动的变化,如第七首“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就将自己思念故乡、想念亲人的迫切心情托之“汉月”,寄之“浮云”,这就使人物复杂抽象的心理变化和感情特征具有可感性、形象性,使读者易于了解和接受。此外第八首描写这个征人对敌作战的英勇顽强,第九首写他对功赏的正确态度,虽着墨不多,但都形象逼真,跃然纸上。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诗人先写《出塞》九首,后又写《出塞》五首;加“前”、“后”以示区别。《前出塞》是写天宝末年哥舒翰征伐吐蕃的时事,意在讽刺唐玄宗的开边黩武,本篇原列第六首,是其中较有名的一篇。诗的前四句,很象是当时军中流行的作战歌诀,颇富韵致,饶有理趣,深得议论要领。所以黄生说它“似谣似谚,最是乐府妙境”。两个“当”,两个“先”,妙语连珠,开人胸臆,提出了作战步骤的关键所在,强调部伍要强悍,士气要高昂,对敌有方略,智勇须并用。四句以排句出之,如数家珍,宛若总结战斗经验。然而从整篇看,它还不是作品的主旨所在,而只是下文的衬笔。后四句才道出赴边作战应有的终极目的。“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诗人慷慨陈词,直抒胸臆,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声。他认为,拥强兵只为守边,赴边不为杀伐。不论是为制敌而“射马”,不论是不得已而“杀伤”,不论是拥强兵而“擒王”,都应以“制侵陵”为限度,不能乱动干戈,更不应以黩武为能事,侵犯异邦。这种以战去战,以强兵制止侵略的思想,是恢宏正论,安边良策;它反映了国家的利益,人民的愿望。所以,张会在《杜诗府粹》里说,这几句“大经济语,借戍卒口说出”。从艺术构思说,作者采用了先扬后抑的手法:前四句以通俗而富哲理的谣谚体开势,讲如何练兵用武,怎样克敌制胜;后四句却写如何节制武功,力避杀伐,逼出“止戈为武”本旨。先行辅笔,后行主笔;辅笔与主笔之间,看似掠转,实是顺接,看似矛盾,实为辩证。因为如无可靠的武备,就不能制止外来侵略;但自恃强大武装而穷兵黩武,也是不可取的。所以诗人主张既拥强兵,又以“制侵陵”为限,才符合最广大人民的利益。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很有体会地说:“上四(句)如此飞腾,下四(句)忽然掠转,兔起鹘落,如是!如是!”这里说的“飞腾”和“掠转”,就是指作品中的奔腾气势和波澜;这里说的“兔起鹘落”就是指在奔腾的气势中自然地逼出“拥强兵而反黩武”的深邃题旨。在唐人的篇什中,以议论取胜的作品较少,而本诗却以此见称;它以立意高、正气宏、富哲理、有气势而博得好评。(傅经顺)-------------------------《杜臆》:《前出塞》云赴交河,《后出塞》云赴蓟门,明是两路出关。考唐之交河,在伊川西七百里。当是天宝间,哥舒翰征吐蕃时事,诗亦当作于此时,非追作也。张蜒注:单复编在开元二十八年,黄鹤以为乾元时,思天宝间事而作,今依范编在天宝年间。《晋·乐志》:《出塞》、《入塞》曲,李廷年造。胡夏客曰:前后出塞诗题,不言出师而言出塞,师出无名,为国讳也,可为诗家命题之怯。当时初作九首,单名出塞,及后来再作五首,故加前后字以分别之。旧注见题中前后字,遂疑同时之作,误矣。戚戚去故里①,悠悠赴交河②。公家有程期③,亡命婴祸罗④。君已富土境⑤,开边一何多⑥。弃绝父母恩⑦,吞声行负戈⑧。(首章,叙初发时辞别室家之情。【张綖庄】前四叙事,见在下者之率义,后四叙情,见在上者之不仁。盖富土开边,事之可已,弃绝亲恩,人之大情,为人上者亦独何心哉。《杜臆》:已富而又开边,乃讽刺语,亦国家安危所系。此下诸章,皆代为从军者之言。)①《楚辞》:“居戚戚而不可解。”颜延之诗:“去国还故里。”②《诗》:“悠悠南行。”【鹤注】西川交河郡,在唐陇右道,郡亦有交河县。自县二百七十里至北庭都护府城,备吐蕾之处也。③《司马迁传》:赴公家之难。陈琳诗:“官作自有程。”洙曰:程限,期会也。④《史记,张耳传》:“张耳常亡命游外黄。”《汉书》:“窦荣亡命山林。”颜师古注:“命,名也,谓脱其名籍而逃亡也,【卢注】开元中,析冲未停,兵有定籍,不似召募无稽可以逃脱,故曰“亡命婴祸罗。”嵇康诗:“坎凛趣世务,常恐婴祸罗。”⑤陆机《五等诸侯论》:“境土逾溢。”⑥《汉书·严助传》:是时武帝好征伐,四夷开置边郡。王融《策秀才文》:“选将开边。”⑦《说苑》:丧制三年,所以报父母之恩。⑧鲍照诗:“吞声踯躅不敢言。”陆机《从军行》:“朝食不免胃,夕息常负戈。”卢元昌曰:此拈开边,为诸章眼目。自开元十五年王君霎启衅,后张忠亮破吐蕃于渴谷,拔其大莫门城。杜宾客破吐蕃于祁连城下。十七年,张守素破西南蛮,拔昆明及盐城,王祎破吐蕃于石堡城。十八年,乌承玭破奚、契丹于捺禄山。二十年以后,虽吐蕃又款,至赤岭之碑仆,衅端又开,与奚、契丹交构不已,此皆开边之祸也。其二出门日已远①,不受徒旅欺②。骨肉恩岂断③,男儿死无时④。走马脱辔头⑤,手中挑青丝⑥。捷下万仞冈⑦,俯身试搴旗⑧。(二章,叙在道时,轻生自奋之语。上四意决,下截气猛。军伍习熟,不受欺于徒侣矣。生死无时,不暇计及骨肉矣。脱辔而挑起青丝,下冈而学试搴旗,言时时蹈危地也。《杜臆》:前言弃绝父母恩,此云骨肉恩岂断,乃徘徊辗转之意。)①左思诗:“出门无通路。”古诗:“相去日已远。”②颜延之诗:“改服饬徒旅。”③《记》:骨肉之亲,无绝也。④陈琳诗:“男儿宁当格斗死。”死无时,时时可死也。⑤曹植诗:“走马长揪间。”乐府《木兰诗》:“南市买辔头。”⑥梁简文帝诗:“宛转青丝鞚。”注:“青丝,马鞚也。”⑦左思诗:“振衣干仞冈。”何承天诗:“深谷万仞。”⑧曹植诗:“俯身散马蹄。”李陵书:“斩将搴旗。”瓒云:“拔取曰搴。”其三磨刀呜咽水①,水赤刃伤手②。欲轻肠断声③,心绪乱已久④。丈夫誓许国⑤,愤惋复何有⑥。功名图麒麟⑦,战骨当速朽⑧。(三章,中道伤心,而为自解之词。水声触耳,不觉心乱而手伤,二句乃申上语。后作意外之想以自宽也。《杜臆》:前四,化用《陇头歌》,极炉锤之妙。)①《韩诗外传》:“晏子左手持头,右手磨刀。”蔡琰《胡笳曲》:“夜闻陇水兮声呜咽。”《辛氏三秦记》:陇山顶有泉,清水四注,东望秦川如四五里。俗歌:“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欲绝。”②《博物志》:江河水赤,名曰泣血。《老子》:“夫代大匠斫者,鲜有不伤手矣。”③鲍照诗:“行子心肠断。”④孙万寿诗:“心绪乱如丝。”⑤戴嵩诗:“丈夫意气本自然。”孔稚珪诗:“本持许国志,况复武功彰。”⑥《吴越春秋》:越王夫人歌:“情愤惋兮谁讥。”⑦《后汉·邓禹传》:“垂功名于竹帛。”《汉书·苏武传》:甘露三年,上思股肱之美,图画大将军霍光等一十八人于麒麟阁。张宴曰:武帝获麒麟时作。⑧《记》:“死欲速朽。”其四送徒既有长①,远戍亦有身②。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瞋③。路逢相识人④,附书与六亲⑤。哀哉两决绝⑥,不复同苦辛⑦。(四章,在途驱迫而叹也。上四,伤一身之见陵。下四,痛六亲之不见。远戍亦有身,此被徒长呵斥,而作自怜语。《杜臆》:初出门则父母难割,在途久则遍想六亲,此人情也。哀哉两语,即书中之意。孤身远戍,欲同苦辛而不可得,语更惨戚。)①《史记》: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②阴铿诗:“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③吏,即送徒之长。鲍照诗:“呵辱吏见侵。”《颜氏家训》:“房文烈未尝怒瞋。”④古诗:“道逢乡里人。”⑤贾谊策:“以奉六亲。”注:“六亲,父母兄弟妻子。”《前汉·礼乐志》:六亲和睦。注:父子、兄弟、姑姊、甥舅、婚媾、姻娅。⑥陶潜诗:“哀哉亦可伤。”《庄子》:“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卓文君《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⑦曹植诗:“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其五迢迢万里余①,领我赴三军②。军中异苦乐③,主将宁尽闻④。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⑤。我始为奴仆⑥,几时树功勋⑦。(五章,初到军中而叹也。上四伤主将之寡恩,下四慨立功之无日。曰几时树勋,则麒麟之愿难必矣。)①谢灵运诗:“迢迢万里帆。”古诗:“相去万余里。”②《左传》:“作三军。”③王粲诗:“从军有苦乐。”④《六韬》后汉注:“主将龙韬。”⑤庾信诗:“嘶马隔河闻。”《史记》:李敢直贯胡骑。吴均诗:“胡骑欲成群。”左思诗:“倏忽数百敌。”⑥《公孙弘传·赞》:“卫青奋于奴仆。”胡夏客曰:封常清始为高仙芝傔,后代仙芝为节度使,同开边拓境。此亦起于奴仆者。⑦谢灵运诗:“我行讵几时。”《扬子法言》:“人道交,功勋成。”杨炯诗:”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后出塞》云“重高勋”,即树功勋意也。钱引《通鉴》“百姓有勋者,免征役”,不合。其六挽弓当挽强①,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②,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③。苟能制侵陵④,岂在多杀伤⑤。(六章,为当时黩武而叹也。【张綖注】章意只在擒王一句,上三句皆引兴语,下四句申明不必滥杀之故。上半叠用成语,擒王则众自降,即所谓“歼厥渠魁,胁从罔治”者。《杜臆》:他人有前四句,必无后四句,兼此八句,方是仁者无敌之师,三代而下,谁复领此。论兵迈古风,此者盖自道也。)①《周国策》:“长兵在前,强弩在后。”《苏秦传》:“天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周勃传》:“材官引强。”【孟注】“如今挽强司马。”②《左传》: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③《书》:“不愆于六伐七伐,乃止齐焉”,所谓杀人有限也。马援立铜柱为界,所谓列国有疆也。④《史记》:炎帝欲侵陵诸侯。⑤又:李陵杀伤万余人。黄生曰:前四语,似谣似谚,最是乐府妙境。又曰:战阵多杀伤,始自秦人,盖以首级论功,前代无是也。至出塞之举,则始于汉武帝,当时卫、霍虽屡胜,然士卒大半物故矣。明皇不恤其民,而远慕秦皇、汉武,此诗托讽良深。其七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①。径危抱寒石②,指落曾冰间③。已去汉月远④,何时筑城还⑤?浮云暮南征⑥,可望不可攀⑦。(七章,为戍边筑城而叹也。上四,述严寒之苦。下四,叙思归之情。【唐注】哥舒翰尝筑城青海,疑于冬月行师,故为军士苦寒之吟。①《诗》:“驱马悠悠。”又:“雨雪靠靠。”又:“高山仰止。”②梁简文帝赋:“既浪激而沙游,亦苔生而径危。”③《前汉·蒯通传》:“会大寒,士卒坠指者什二三。”王逸《楚辞注》:“北方常寒,其冰重累。”④张正见《昭君词》:“霜楼明汉月。”⑤《史记·蒙恬传》:秦已并天下,使蒙恬将三十万众筑长城。天宝中,哥舒翰屡筑军城,备吐蕃。⑥乐府《古八变歌》:“浮云多暮色。”《楚辞》:“泊吾南征兮。”⑦孙摆诗:“可望不可寻。”其八单于寇我垒①,百里风尘昏②。雄剑四五动③,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④,系颈授辕门⑤。潜身备行列⑥,一胜何足论⑦。(八章,见其有敌忾之勇。上四言临敌制胜,下欲扫净边氛,即擒王意也。剑动寇奔,此军士之获胜,乃其意必欲尽空幕南之庭而后快,一胜又何足论乎。此写猛气雄心,跃跃欲动。【卢注】潜身备行列,如独坐树下之冯异。一胜何足论,如八战八克之吴汉。)①《杜臆》:单于,借用汉事。自外侵内曰寇。《说文》:“垒,军壁也。”②庾信诗:“风尘千里昏。”③《烈士传》:楚王夫人,常纳凉而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后产一铁。楚王命镇铘铸此为双剑,三年乃成剑,一雌一雄。《越绝书》:楚王作铁剑三枚,晋、郑闻而求之不得,兴师围楚,三年不解。楚引太阿之剑,登城而麾之,三军破败,士卒迷惑,流血千里。【张綖注】开元中,河西将宋青春,每战运剑大呼,执馘而旋,未尝中锋镐。后获吐蕃主帅,问之,曰:“常见青龙突阵而来,兵刃所及,如及铜铁,以为神助也。”始知剑之异。公“雄剑”二句,兼用此事。魏文帝诗:“一发连四五。”④【钱笺】开元二十二年,契丹及奚连年为边患,张守珪使人诱杀其王屈刺,及其大臣可突干,传首东都,枭于天津桥之南。所谓虏其名王也。《汉书》:卫青、霍去病,虏名王贵人以百数。注:“名王,谓有大名以别于诸小王也。”⑤《史·高帝纪》:秦王子婴,系颈以组。《周礼》:设车宫辕门。《史记》: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张晏曰:军行以车为阵,辕必相向为门。⑥《说苑》:楚庄王伐陈,吴救之,左史倚相曰:“吴兵夜至,何不行列鼓出待之?”⑦《吕氏春秋》:“武王一胜而王天下。”其九从军十年余①,能无分寸功②。众人贵苛得③,欲语羞雷同④。中原有斗争⑤,况在狄与戎⑥。丈夫四方志⑦,安可辞固穷。(九章,为冒功邀赏者发。上云贵苟得,见边将营私之弊,下云志四方,见军士报国之忠。十载从戎,何啻一胜?乃有功不伐,穷且益坚,此军伍而有纯臣之节矣。卢注:冒功苟得,凡滥杀无辜,掩败为捷及攘夺人功,皆是。当时如高仙芝、崔嘉逸之徒,往往蹈此。若争功而斗,则中原且不自安,况能远征戎狄乎,见志在天下者,不为一身计也。昔廉颇欲辱蔺相如,相如避之,曰:“吾所以为此者,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意正相同。旧说:中原而有斗争,则与外夷无异,况能责及戎狄乎。)①曹植诗:“从军度函谷。”又:“君行逾十年。”②《苏秦传》:“无有分寸之功。”③《荀子》:“名不贵苟得。”《淮南子》:“计功而受赏,不为苟得。”④《记》:“毋雷同。”注:“雷之发声,物无不同时应者。”⑤《左传》:“战于中原。”《吕氏春秋》:“喜怒斗争,反为用矣。”⑥《记》:“西方曰戎,北方曰狄。”⑦《左传》:姜氏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⑧张协诗:“君子守固穷,在约不爽贞。”张綖曰:李杜二公齐名,李集中多古乐府之作,而杜公绝无乐府,惟此前后《出塞》数首耳。然又别出一格,用古体写今事,大家机轴,不主故常,昔人称“诗史”者以此。黄生曰:六朝好拟古,类无其事,而假设其词。杜诗词不虚发,必因事而设。此即修辞立诚之旨,非诗人所及。周珽曰:前后《出塞》诸作,奴隶黄初诸子而出,如将百万军,宝之,惜之,而又能风雨使之,直射潮之力,没羽之技。王嗣奭曰:《出塞》九首,是公借以自抒所蕴,读其诗,而思亲之孝,敌汽之勇,恤士之仁,制胜之略,不尚武,不矜功,不讳穷,豪杰圣贤,兼而有之,诗人乎哉!-----------仇兆鳌《杜诗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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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二首 [唐] 杜甫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作品赏析[注释](1)曲江:河名,在陕西西安市东南郊,唐朝时候是游赏的好地方。(2)减却春:减掉春色。(3)万点:形容落花之多。(4)且:暂且。经眼:从眼前经过。(5)伤:伤感,忧伤。巢翡翠:翡翠鸟筑巢。(6)苑:指曲江胜境之一芙蓉花。冢:坟墓。(7)推:推究。(8)物理:事物的道理。(9)浮名:虚名。

[译文]落下一片花瓣让人感到春色已减。如今风把成千上万的花打落在地,怎不令人愁闷?且看将尽的落花从眼前飞过,不再厌烦过多的酒入口。翡翠鸟在曲江上的楼堂上作巢,原来雄踞的石麒麟现在倒卧在地上。仔细推究事物盛衰变化的道理,那就是应该及时行乐,何必让虚浮的荣誉束缚自身呢?

[注释](1)朝回:上朝回来。典:押当。(2)债:欠人的钱。行处:到处。(3)深深:在花丛深处。见:现。(4)款款:缓慢地。传语:传话给。(5)风光:春光。共流传:在一起逗留的盘桓。(6)违:违背,错过。

[译文]上朝回来,天天去典当春天穿的衣服,换得的钱每天到江头买酒喝,直到喝醉了才肯回来。到处都欠着酒债,那是寻常的小事,人能活到七十岁,古来也是很少的了,但见蝴蝶在花丛深处穿梭往来,蜻蜓在水面款款而飞,时不时点一下水,传话给春光,让我与春光一起逗留吧,虽是暂时相赏,也不要违背啊!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处,原为汉武帝所造。唐玄宗开元年间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环列。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思寺。是著名游览胜地。

第一首写他在曲江看花吃酒,布局出神入化,抒情感慨淋漓。

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良辰美景”,可称“赏心乐事”了,但作者却别有怀抱,一上来就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惜春情绪,产生出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他一没有写已经来到曲江,二没有写来到曲江时的节令,三没有写曲江周围花木繁饶,而只用“风飘万点”四字,就概括了这一切。“风飘万点”,不止是客观地写景,缀上“正愁人”三字,重点就落在见景生情、托物言志上了。“风飘万点”,这对于春风得意的人来说,会煞是好看,为何又“正愁人”呢?作者面对的是“风飘万点”,那“愁”却早已萌生于前此的“一片花飞”,因而用跌笔开头:“一片花飞减却春!”历尽漫长的严冬,好容易盼到春天来了,花儿开了。这春天,这花儿,不是很值得人们珍惜的吗?然而“一片花飞”,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特别珍惜春天的诗人又怎能不“愁”?“一片”,是指一朵花儿上的一个花瓣。因一瓣花儿被风吹落就感到春色已减,暗暗发愁,可如今,面对着的分明是“风飘万点”的严酷现实啊!因此“正愁人”三字,非但没有概念化的毛病,简直力透纸背。

“风飘万点”已成现实,那尚未被风飘走的花儿就更值得爱惜。然而那风还在吹。剩下的,又一片、一片地飘走,眼看即将飘尽了!第三句就写这番情景:“且看欲尽花经眼。”“经眼”之花“欲尽”,只能“且看”。“且”,是暂且、姑且之意。而当眼睁睁地看着枝头残花一片、一片地被风飘走,加入那“万点”的行列,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于是来了第四句:“莫厌伤多酒入唇。”吃酒为了消愁。一片花飞已愁;风飘万点更愁;枝上残花继续飘落,即将告尽,愁上添愁。因而“酒”已“伤多”,却禁不住继续“入唇”啊!

蒋弱六云:“只一落花,连写三句,极反复层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绝。”这是颇有见地的。然而作者何以要如此“反复层折”地写落花,以致魂消欲绝?究竟是仅仅叹春光易逝,还是有慨于难于直陈的人事问题呢?

第三联“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就写到了人事。或谓此联“更发奇想惊人”,乍看确乎“奇”得出人意外,细想却恰恰在人意中。诗人“且看欲尽花经眼”,目光随着那“风飘万点”在移动:落到江上,就看见原来住人的小堂如今却巢着翡翠──翡翠鸟筑起了窝,何等荒凉;落到苑边,就看见原来雄踞高冢之前的石雕墓饰麒麟倒卧在地,不胜寂寞。经过安史之乱,曲江往日的盛况远没有恢复;可是,好容易盼来的春天,眼看和万点落花一起,就要被风葬送了!这并不是什么“惊人”的“奇想”,而是触景伤情。面对这残败景象有什么办法呢?仍不外是“莫厌伤多酒入唇”,只不过换了一种漂亮的说法,就是“行乐”: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难道“物理”就是这样的吗?如果只能如此,无法改变,那就只须行乐,何必让浮荣绊住此身,失掉自由呢?

联系全篇来看,所谓“行乐”,不过是他自己所说的“沉饮聊自遣”、或李白所说的“举怀消愁愁更愁”而已,“乐”云乎哉!

绊此身的浮荣何所指?指的就是“左拾遗”那个从八品上的谏官。因为疏救房琯,触怒了肃宗,从此,为肃宗疏远。作为谏官,他的意见却不被采纳,还蕴含着招灾惹祸的危机。这首诗就是乾元元年(758)暮春任“左拾遗”时写的。到了这年六月,果然受到处罚,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写此诗到被贬,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明乎此,就会对这首诗有比较确切的理解。

这是“联章诗”,上、下两首之间有内在的联系。下一首,即紧承“何用浮荣绊此身”而来。

前四句一气旋转,而又细针密线。仇兆鳌注:“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就章法而言,大致是不错的。但把“尽醉”归因于“七十者稀”,对诗意的理解就表面化了。时当暮春,长安天气,春衣才派用场;即使穷到要典当衣服的程度,也应该先典冬衣。如今竟然典起春衣来,可见冬衣已经典光。这是透过一层的写法。而且不是偶而典,而是日日典。这是更透过一层的写法。“日日典春衣”,读者准以为不是等米下锅,就是另有燃眉之急;然而读到第二句,才知道那不过是为了“每日江头尽醉归”,真有点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就不能不引人深思:为什么要日日尽醉呢?

诗人还不肯回答读者的疑问,又逼进一层:“酒债寻常行处有。”“寻常行处”,包括了曲江,又不限于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尽醉;行到别的地方,就在别的地方尽醉。因而只靠典春衣买酒,无异于杯水车薪,于是乎由买到赊,以至“寻常行处”,都欠有“酒债”。付出这样高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得个醉醺醺,这究竟是为什么?

诗人终于作了回答:“人生七十古来稀。”意谓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吧!这是愤激之言,联系诗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是不难了解言外之意的。

“穿花”一联写江头景。在杜诗中也是别具一格的名句,叶梦得曾指出:“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石林诗话》卷下)这一联“体物”有天然之妙,但不仅妙在“体物”,还妙在“缘情”。“七十古来稀”,人生如此短促,而“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将消逝,难道不值得珍惜吗?诗人正是满怀惜春之情观赏江头景物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是多么恬静、多么自由、多么美好的境界啊!可是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还能存在多久呢?于是诗人“且尽芳樽恋物华”,写出了这样的结句: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传语”犹言“寄语”,对象就是“风光”。这里的“风光”,就是明媚的春光。“穿光”一联体物之妙,不仅在于写小景如画,而且在于以小景见大景。读这一联,难道唤不起春光明媚的美感吗?蛱蝶、蜻蜓,正是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穿花、点水;深深见(现)、款款飞的。失掉明媚的春光,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复存在了。诗人以情观物,物皆有情,因而“传语风光”说:“可爱的风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蛱蝶、点水的蜻蜓一起流转,让我欣赏吧,那怕是暂时的;可别连这点心愿也违背了啊!”

仇注引张綖语云:“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言简意赅,深得诗人用心。因“有感于暮春而作”,故暮春之景与惜春、留春之情融合无间。因“仕不得志”而有感,故惜春、留春之情饱含深广的社会内容,耐人寻味。

这两首诗总的特点,用我国传统的美学术语说,就是“含蓄”,就是有“神韵”。所谓“含蓄”,所谓“神韵”,就是留有余地。抒情、写景,力避倾囷倒廪,而要抒写最典型最有特征性的东西,从而使读者通过已抒之情和已写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象未写之景。“一片花飞”、“风飘万点”,写景并不工细。然而“一片花飞”,最足以表现春减;“风飘万点”,也最足以表现春暮。一切与春减、春暮有关的景色,都可以从“一片花飞”、“风飘万点”中去冥观默想。比如说,从花落可以想到鸟飞,从红瘦可以想到绿肥……“穿花”一联,写景可谓工细;但工而不见刻削之痕,细也并非详尽无遗。例如只说“穿花”,不复具体地描写花,只说“点水”,不复具体地描写水,而花容、水态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

就抒情方面说,“何用浮荣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见的。但如何不得志,为何不得志,却秘而不宣,只是通过描写暮春之景抒发惜春、留春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现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赏花玩景,只是及时行乐。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头尽醉归”,从“一片花飞”到“风飘万点”,已经目睹了、感受了春减、春暮的全过程,还“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真可谓乐此不疲了!然而仔细探索,就发现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真正体现了“神余象外”的艺术特点。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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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綖注】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

一片花飞减却春①,风飘万点正愁人②。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③。江上小堂巢翡翠④,苑边高家卧麒麟⑤。细推物理须行乐⑥,何用浮名绊此身⑦。

(首章,有及时行乐之意。上四曲江景事,下四曲江感怀。一片花飞,至于万点欲尽,此触目之堪愁者,故思借酒以遣之。且见堂空无主,任飞鸟之栖巢;家废不修,致石麟之僵卧。物理变迁如此,尤须借花酒以行乐,何必恋恋干浮名哉。公殆将解职而有慨欤?)

①《杜臆》:飞一片而春色减,语奇而意深。欲尽、伤多一联,句法亦新奇。何逊诗:“花飞落枕前。”②《楚辞》:“羌愈思兮愁人。”③伤多,伤于酒也。④梁元帝诗:“燕姬戏小堂。”庾信诗:“裴翠本微物,知爱巢高堂。”⑤苑,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汉书·外戚传》:“丁姬冢高。”张说诗:“邺傍高冢多贵臣。”《西京杂记》:五柞宫西青梧观前,有三梧桐树,足下有石麒麟二枚,云是始皇墓物。庾信碑文:“刺史贾逵之碑,既生金粟;将军卫青之墓,方留石麟。”⑥《淮南子》:“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杨恽书:“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⑦谢灵运诗:“拙讷谢浮名。”《杜臆》:名乃名位之名,官居拾遗而不能尽职,特浮名耳。落句乃慨叹无聊语,申氏谓似村学究声口,过矣。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①,每日江头尽醉归②。酒债寻常行处有③,人生七十古来稀④。穿花峡蝶深深见⑤,点水蜻蜒款款飞⑥。传语风光共流转⑦,暂时相赏莫相违⑧。

(次章,乃乘春玩物之意。上四曲江酒兴,下四曲江春景。典衣醉酒,官贫而兴豪。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花蝶水蜒,景物堪恋,并欲暂借风光,以助一时之玩赏。盖风光和畅则可赏,一遭阴雨则相违矣。共字,对花蝶等言。)

①朝回典衣,贫也。典现在春衣,贫甚矣,且日日典衣,贫益甚矣。北齐斛斯丰乐歌:“日日饮酒醉。”王融诗:“思泪点春衣。”②《诗》:“醉言归。”③孔融诗:“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旧注:孙权之叔济,嗜酒不治产业,尝曰:“寻常行坐处,欠人酒债,欲质此缊袍偿之。”考《吴志》初无此事。《韩非子》:“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淮南子》:“寻常之谿,灌千顷之泽。”《贾谊传》:“彼寻常之汙渎兮。”皆与数目相对。【鹤注】应劭曰:八尺曰寻,倍寻曰常,故对七十。然《江南逢李龟年》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又未尝拘以数对矣。④【远注】人生百岁,七十者稀,本古谚语。⑤梁简文诗:“花留蚊蝶粉,竹翳蜻蜒珠。”《新序》:“独不见夫青蛉乎,六足四翼,蜚翔乎天地之间。”【顾注】点水,乃生子也。【邵注】“深深”摹其翩翻隐见,“款款”状其上下往来。《庄子》:“其息深深。”⑥《楚辞》:“宁悃悃款款。”司马迁云:“效其款款之愚。”《后汉书》“款段”马注:“款,缓也。”《韵略》:“款,徐也。”⑦《史记》:“庶人传语。”王洙谓是传语同舍郎,言风光难得而易失,欲其暂时相赏也。此另一说。阴铿诗:“风光今旦动。”王洙引冯少怜《春日》诗:“传语春光道,先归何处边。”今无考。⑧费昶诗,“红颜本暂时。”春花欲谢,急须行乐,而行乐须寻醉乡,但恐现在风光瞥眼易过,故又作留春之词。此两首中相承相应之意也。即就演义,作寄语于风光,从无情中看出有情,自见生趣。

叶梦得曰:“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亦无以见其精微。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所以不碍气格超胜。使晚唐人为之,便涉“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矣。

王嗣奭曰:初不满此诗,国方多事,身为谏官,岂人臣行乐之时?然读其沉醉聊自遣一语,恍然悟此二诗,盖忧愤而托之行乐者。公虽授一官,而志不得展,直浮名耳,何用以引绊身哉。不如典衣沽酒,日游酒乡,以送此有限之年。时已暮春,至六月遂出为华州掾,其诗云“移官岂至尊”,知此时已有谮之者。二诗乃忧谗畏讥之作也。

公祖必简诗“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此即水蒋牵风二句所自出也。又诗“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此即传语春光二句所自出也。公尝云“诗是吾家事”,又云“法自儒家有”,信乎祖孙继起,诗学乃家学也。

-----------仇兆鳌《杜诗详注》-----------

秋兴八首 [唐] 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查。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千家山郭静朝晖,一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照朝班。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帘绣柱围黄鹤,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月夜,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游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其一:

[注释](1)秋兴:秋日感兴。(2)玉露:指霜。(3)巫山巫峡:这两处均在今四川省巫山县。(4)江间:指巫峡。兼:连。(5)两开:两次开放。他日:往日。(6)一系:长系。(7)刀尺:指作衣裳的工具。(8)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砧:捣衣石。

[译文]秋天来了,霜降枫林,枫叶凋零败落,巫山、巫峡一带萧瑟阴森。峡中的江水波浪滔天,好像连天也一起涌过来似的,大概是边塞干戈’扰攘接着了地上的阴气吧。两度菊开,自己仍然漂泊在他乡,不禁伤感落泪,孤独的小舟,还长系着怀念故园的一颗心啊!天渐渐冷了,处处有人移动刀尺在赶制过冬的寒衣,晚上从白帝城的高处传来急促的捣衣裳的砧杵声。

其三:

[注释](1)翠微:青的山。(2)信宿:再宿。(3)匡衡:字雅圭,汉朝人。抗疏:指臣子对于君命或廷议有所抵制,上疏极谏。(4)刘向:字子政,汉朝经学家。(5)轻肥:即轻裘肥马。

[译文]白帝城里千家万户静静地沐浴在秋日的朝晖中,我天天去江边的楼上,坐着看对面青翠的山峰。连续两夜在船上过夜的渔人,仍泛着小舟在江中漂流,虽已是清秋季节,燕子仍然展翅飞来飞去,汉朝的匡衡向皇帝直谏,他把功名看得很淡薄,刘向传授经学,怎奈事不遂心。古人尚且如此,我更是不必说了,年少时一起求学的同学大都已飞黄腾达了,他们在长安附近的五陵,穿轻裘,乘肥马,过着富贵的生活。

其五:

[注释](1)蓬莱:宫殿名。南山:终南山。(2)承露:即承露盘。金茎:铜柱。(3)雉尾:指用雉(野鸡)尾羽制成的供皇帝上朝时用以障面的羽扇。

[译文]蓬莱宫正对着巍峨的终南山,承露盘内的金柱高高地耸立在云霄间。西望瑶池,怀疑是王母降落人间,从东边来的祥瑞紫气充满了函谷关。皇上临朝,用以障面的雉尾羽扇慢慢移开,日光照射在皇上穿的绣有龙鳞的衣服上,闪闪发光,我有幸看见了圣上的容颜。自己卧病沧江,一觉醒来,惊奇地发现已经暮年岁晚,几次回想到青琐宫门,也曾点过朝班啊!

其七:

[注释](1)昆明池:汉时所开,武帝演练水战之处。(2)织女:指石刻的织女。需夜月:空对夜月。(3)石鲸:石头凿的鲸鱼。(4)菰米:又叫菰菜,即菱白。(5)莲房:莲蓬。坠粉红:指荷花凋谢。(6)鸟道:鸟飞之道,形容道路险要难行。

[译文]见了昆明池的水,就想起汉朝立下的功劳,武帝军队的旌旗仿佛出现在我眼前。池边石刻的织女不能织布,空对着夜月,石刻的鲸鱼似乎在秋风中舞动着鳞甲。菰米漂浮在水面上,沉沉的一片,如天上一片黑云,球露之下的莲蓬颤抖着,荷花早已凋谢。关塞上烽火连天,路途不通,惟有偏僻的小路可走,江湖满地之广,一身飘泊无依,如同泛舟于江上的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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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兴》八首是大历元年(766)杜甫五十五岁旅居夔州时的作品。它是八首蝉联、结构严密、抒情深挚的一组七言律诗,体现了诗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成就。

持续八年的安史之乱,至广德元年(763)始告结束,而吐蕃、回纥乘虚而入,藩镇拥兵割据,战乱时起,唐王朝难以复兴了。此时,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生活失去凭依,遂沿江东下,滞留夔州。诗人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壮志难酬,心境是非常寂寞、抑郁的。《秋兴》这组诗,融铸了夔州萧条的秋色,清凄的秋声,暮年多病的苦况,关心国家命运的深情,悲壮苍凉,意境深闳。

这组诗,前人评论较多,其中以王嗣奭《杜臆》的意见最为妥切。他说:“秋兴八首,以第一首起兴,而后七首俱发中怀;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发,或遥相应,总是一篇文字……”可见八首诗,章法缜密严整,脉络分明,不宜拆开,亦不可颠倒。从整体看,从诗人身在的夔州,联想到长安;由暮年飘零,羁旅江上,面对满目萧条景色而引起国家盛衰及个人身世的感叹;以对长安盛世胜事的追忆而归结到诗人现实的孤寂处境、今昔对比的哀愁。这种忧思不能看作是杜甫一时一地的偶然触发,而是自经丧乱以来,他忧国伤时感情的集中表现。目睹国家残破,而不能有所作为,其中曲折,诗人不忍明言,也不能尽言。这就是他所以望长安,写长安,婉转低回,反复慨叹的道理。

为理解这组诗的结构,须对其内容先略作说明。第一首是组诗的序曲,通过对巫山巫峡的秋色秋声的形象描绘,烘托出阴沉萧森、动荡不安的环境气氛,令人感到秋色秋声扑面惊心,抒发了诗人忧国之情和孤独抑郁之感。这一首开门见山,抒情写景,波澜壮阔,感情强烈。诗意落实在“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两句上,下启第二、三首。第二首写诗人身在孤城,从落日的黄昏坐到深宵,翘首北望,长夜不寐,上应第一首。最后两句,侧重写自己已近暮年,兵戈不息,卧病秋江的寂寞,以及身在剑南,心怀渭北,“每依北斗望京华”,表现出对长安的强烈怀念。第三首写晨曦中的夔府,是第二首的延伸。诗人日日独坐江楼,秋气清明,江色宁静,而这种宁静给作者带来的却是烦扰不安。面临种种矛盾,深深感叹自己一生的事与愿违。第四首是组诗的前后过渡。前三首诗的忧郁不安步步紧逼,至此才揭示它们的中心内容,接触到“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核心:长安象“弈棋”一样彼争此夺,反复不定。人事的更变,纲纪的崩坏,以及回纥、吐蕃的连年进犯,这一切使诗人深感国运大非昔比。对杜甫说来,长安不是个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这唐代的政治中心住过整整十年,深深印在心上的有依恋,有爱慕,有欢笑,也有到处“潜悲辛”的苦闷。当此国家残破、秋江清冷、个人孤独之际,所熟悉的长安景象,一一浮现眼前。“故国平居有所思”一句挑出以下四首。第五首,描绘长安宫殿的巍峨壮丽,早朝场面的庄严肃穆,以及自己曾得“识圣颜”至今引为欣慰的回忆。值此沧江病卧,岁晚秋深,更加触动他的忧国之情。第六首怀想昔日帝王歌舞游宴之地曲江的繁华。帝王佚乐游宴引来了无穷的“边愁”,清歌曼舞,断送了“自古帝王州”,在无限惋惜之中,隐含斥责之意。第七首忆及长安的昆明池,展示唐朝当年国力昌盛、景物壮丽和物产富饶的盛景。第八首表现了诗人当年在昆吾、御宿、渼陂春日郊游的诗意豪情。“彩笔昔曾干气象”,更是深刻难忘的印象。

八首诗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正如一个大型抒情乐曲有八个乐章一样。这个抒情曲以忧念国家兴衰的爱国思想为主题,以夔府的秋日萧瑟,诗人的暮年多病、身世飘零,特别是关切祖国安危的沉重心情作为基调。其间穿插有轻快欢乐的抒情,如“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有壮丽飞动、充满豪情的描绘,如对长安宫阙、昆明池水的追述;有表现慷慨悲愤情绪的,如“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有极为沉郁低回的咏叹,如“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白头吟望苦低垂”等。就以表现诗人孤独和不安的情绪而言,其色调也不尽相同。“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以豪迈、宏阔写哀愁;“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以清丽、宁静写“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平静的心绪。总之,八首中的每一首都以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从不同的角度表现基调的思想情绪。它们每一首在八首中又是互相支撑,构成了整体。这样不仅使整个抒情曲错综、丰富,而且抑扬顿挫,有开有阖,突出地表现了主题。王船山对此说:“八首如正变七音旋相为宫而自成一章,或为割裂,则神态尽失矣。”(《船山遗书·唐诗评选》卷四)

《秋兴》八首中,杜甫除采用强烈的对比手法外,反复运用了循环往复的抒情方式,把读者引入诗的境界中去。组诗的纲目是由夔府望长安──“每依北斗望京华”。组诗的枢纽是“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从瞿塘峡口到曲江头,相去遥远,诗中以“接”字,把客蜀望京,抚今追昔,忧邦国安危……种种复杂感情交织成一个深厚壮阔的艺术境界。第一首从眼前丛菊的开放联系到“故园”。追忆“故园”的沉思又被白帝城黄昏的四处砧声所打断。这中间有从夔府到长安,又从长安回到夔府的往复。第二首,由夔府孤城按着北斗星的方位遥望长安,听峡中猿啼,想到“画省香炉”。这是两次往复。联翩的回忆,又被夔府古城的悲笳所唤醒。这是第三次往复。第三首虽然主要在抒发悒郁不平,但诗中有“五陵衣马自轻肥”,仍然有夔府到长安的往复。第四、五首,一写长安十数年来的动乱,一写长安宫阙之盛况,都是先从对长安的回忆开始,在最后两句回到夔府。第六首,从瞿塘峡口到曲江头,从目前的万里风烟,想到过去的歌舞繁华。第七首怀想昆明池水盛唐武功,回到目前“关塞极天惟鸟道”的冷落。第八首,从长安的“昆吾……”回到“白头吟望”的现实,都是往复。循环往复是《秋兴》的基本表现方式,也是它的特色。不论从夔府写到长安,还是从追忆长安而归结到夔府,从不同的角度,层层加深,不仅毫无重复之感,还起了加深感情,增强艺术感染力的作用,真可以说是“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赠郑谏议十韵》)了。

情景的和谐统一,是抒情诗里一个异常重要的方面。《秋兴》八首可说是一个极好的范例。如“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波浪汹涌,仿佛天也翻动;巫山风云,下及于地,似与地下阴气相接。前一句由下及上,后一句由上接下。波浪滔天,风云匝地,秋天萧森之气充塞于巫山巫峡之中。我们感到这两句形象有力,内容丰富,意境开阔。诗人不是简单地再现他的眼见耳闻,也不是简单地描摹江流湍急、塞上风云、三峡秋深的外貌特征,诗人捕捉到它们内在的精神,而赋予江水、风云某种性格。这就是天上地下、江间关塞,到处是惊风骇浪,动荡不安;萧条阴晦,不见天日。这就形象地表现了诗人的极度不安,翻腾起伏的忧思和胸中的郁勃不平,也象征了国家局势的变易无常和臲硊不安的前途。两句诗把峡谷的深秋,诗人个人身世以及国家丧乱都包括在里面。这种既掌握景物的特点,又把自己人生经验中最深刻的感情融会进去,用最生动、最有概括力的语言表现出来,这样景物就有了生命,而作者企图表现的感情也就有所附丽。情因景而显,景因情而深。语简而意繁,心情苦闷而意境开阔(意指不局促,不狭窄)。苏东坡曾说:“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确实是有见识、有经验之谈。

杜甫住在成都时,在《江村》里说“自去自来堂上燕”,从栖居草堂的燕子的自去自来,表现诗人所在的江村长夏环境的幽静,显示了诗人漂泊后,初获暂时安定生活时自在舒展的心情。在《秋兴》第三首里,同样是燕飞,诗人却说:“清秋燕子故飞飞。”诗人日日江楼独坐,百无聊赖中看着燕子的上下翩翩,燕之辞归,好象故意奚落诗人的不能归,所以说它故意飞来绕去。一个“故”字,表现出诗人心烦意乱下的着恼之情。又如“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瞿塘峡在夔府东,临近诗人所在之地,曲江在长安东南,是所思之地。黄生《杜诗说》:“二句分明在此地思彼地耳,却只写景。杜诗至化处,景即情也”,不失为精到语。至如“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的意在言外;“鱼龙寂寞秋江冷”的写秋景兼自喻;“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的纯是写景,情也在其中。这种情景交融的例子,八首中处处皆是。

前面所说的情景交融,是指情景一致,有力地揭示诗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此外,杜甫善于运用壮丽、华美的字和词表现深沉的忧伤。《秋兴》里,把长安昔日的繁华昌盛描绘得那么气象万千,充满了豪情,诗人早年的欢愉说起来那么快慰、兴奋。对长安的一些描写,不仅与回忆中的心情相适应,也与诗人现实的苍凉感情成为统一不可分割、互相衬托的整体。这更有助读者体会到诗人在国家残破、个人暮年漂泊时极大的忧伤和抑郁。诗人愈是以满腔热情歌唱往昔,愈使人感受到诗人虽老衰而忧国之情弥深,其“无力正乾坤”的痛苦也越重。

《秋兴》八首中,交织着深秋的冷落荒凉、心情的寂寞凄楚和国家的衰败残破。按通常的写法,总要多用一些清、凄、残、苦等字眼。然而杜甫在这组诗里,反而更多地使用了绚烂、华丽的字和词来写秋天的哀愁。乍看起来似和诗的意境截然不同,但它们在诗人巧妙的驱遣下,却更有力地烘托出深秋景物的萧条和心情的苍凉。如“蓬莱宫阙”、“瑶池”、“紫气”、“云移雉尾”、“日绕龙鳞”、“珠帘绣柱”、“锦缆牙樯”、“武帝旌旗”、“织女机丝”、“佳人拾翠”、“仙侣同舟”……都能引起美丽的联想,透过字句,泛出绚丽的光彩。可是在杜甫的笔下,这些词被用来衬托荒凉和寂寞,用字之勇,出于常情之外,而意境之深,又使人感到无处不在常情之中。这种不协调的协调,不统一的统一,不但丝毫无损于形象和意境的完整,而且往往比用协调的字句来写,能产生更强烈的艺术效果。正如用“笑”写悲远比用“泪”写悲要困难得多,可是如果写得好,就把思想感情表现得更为深刻有力。刘勰在《文心雕龙》的《丽辞》篇中讲到对偶时,曾指出“反对”较“正对”为优。其优越正在于“理殊趣合”,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丰富内容的积极作用。运用豪华的字句、场面表现哀愁、苦闷,同样是“理殊趣合”,也可以说是情景在更高的基础上的交融。其间的和谐,也是在更深刻、更复杂的矛盾情绪下的统一。

有人以为杜甫入蜀后,诗歌不再有前期那样大气磅礴、浓烈炽人的感情。其实,诗人在这时期并没消沉,只是生活处境不同,思想感情更复杂、更深沉了。而在艺术表现方面,经长期生活的锻炼和创作经验的积累,比起前期有进一步的提高或丰富,《秋兴》就是明证。

(冯钟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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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单复俱编在大历元年,诗云“丛菊两开”,盖自永泰元年秋至云安,大历元年秋在夔州,是两见菊开也。【钱笺】潘岳有《秋兴赋》,遂以名篇。吴论:秋兴者,遇秋而遣兴也,敌八首写秋字意少,兴字意多。

玉露调伤枫树林①,巫山巫峡气萧森②。江间波浪兼天涌③,塞上风云接地阴④。丛菊两开他日泪⑤,孤舟一系故园心⑥。寒衣处处催刀尺⑦,白帝城高急暮砧⑧。

(首章,对秋而伤羁旅也。上四因秋托兴,下四触景伤情。【钱笺】首章,秋兴之发端也。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末二句结上生下,故即以夔府孤城次之。工维桢曰:江间承峡,塞上承山,菊开山际,舟系江中,四句错综相应。【顾注】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极言阴晦萧森之状。【钱笺】丛菊两开,即公《客舍》诗“南菊再逢人病卧”。孤舟一系,即公《九日》诗“系舟身万里”。【朱注】公至夔已经二秋,时舣舟以俟出峡,故再见菊开,仍陨他日之泪,而孤舟乍系,辄动故园之心。他日,言往时。故园,指樊川。《杜臆》:丛菊孤舟,目所见。刀尺暮砧,耳所闻。【顾注】催刀尺,制新衣。急暮砧,捣旧衣。曰催曰急,见御寒者有备,客子无衣。可胜凄绝。【钱笺】以节则抄秋,以地则高城,以时则薄暮,刀尺苦寒,急砧促别,末句标举兴会,略有五重,所谓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范梈曰:作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如此诗“丛菊”“孤舟”一联,语亦何尝不健。)

①李密《感秋》诗:“金风荡佳节,玉露凋晚林。”沈约诗:“暮节易调伤。”阮籍诗:“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②梁元帝诗:“巫山巫峡长。”《水经注》:江水历峡,东径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惟三峡所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间首尾一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张协诗:“荒楚郁萧森。”③虞炎诗:“三山波浪高。”《庄子》:“道兼于天。”④【陈泽州注】塞上,即指夔州,《夔府书怀》诗“绝塞乌蛮北”,《白帝城楼》诗“城高绝塞楼”可证。蔡琰《胡笳》:“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庾信诗:“秋气风云高。”汉武帝《论淮南王书》:“际天接地。”⑤张协诗:“轻露栖丛菊。”⑥陶潜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虞炎诗:“方掩故园扉。”⑦《子夜歌》:“寒衣尚未了。”王台卿诗:“处处动春心。”《古诗为焦仲卿妻》:“左手持刀尺。”⑧庾信诗,“秋砧调急节。”王嗣奭曰:《秋兴》八章,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起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又云: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见丧乱凋残景象。后四句、乃其悲秋心事。此一首便包括后七首。而故园心。乃画龙点睛处。至四章故国思,读者当另着眼,易家为国,其意甚远。后面四章,又包括于其中。如人主之荒淫,盛衰倚伏,景物之繁华,人情之佚豫,皆能召乱。平居思之,已非一日,今漂泊于此,止有头白低垂而已。此中情事,不忍明言,不能尽言,人当自得于言外也。

黄生曰:杜公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乃公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也。八首之中,难为轩轻,长安一幸,乃文章之过渡。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①,每依北斗望京华②。听猿实下三声泪③,奉使虚随八月搓④。画省香炉违伏枕⑤,山楼粉堞隐悲笳⑥。请看石上藤萝月⑦,已映洲前芦荻花⑧。

(二章,言夔州暮景。依斗在初夜之时,看月在夜深之候,此上下层次也。亦在四句分截。京华不可见,徒听猿声而怅随搓,曷胜凄楚,以故伏枕闻笳,卧不能寐,起视月色于洲前耳。【陈泽州注】杜诗“白帝夔州各异城”,白帝在东,夔府在西。【钱笺】依斗望京,此句为八章之骨。重章叠文,不出于此,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每依、言无夕不然。《杜臆》:京华,即故园所在,望而不见,奚能不悲?听猿堕泪,身历始觉其真,故曰实下。孤舟长系,有似乘槎不返,故曰虚随。香烛直省,卧病远违,堞对山楼,悲笳隐动,皆写日落后情景。萝间之月,忽映洲花,不觉良宵又度矣。听猿、悲笳,俱言暮景。八月、芦荻,点还秋景。

①《旧唐书》:贞观十四年,夔州为都督府。督归、夔、忠、万、涪、渝、南七州。王褒诗:“秋色照孤城。”梁元帝诗:“西山落日斜。”②按:赵蔡两注俱云,秦城上直北斗,长安在夔州之北,故瞻依北斗而望之。或引长安城北为北斗形者,非是。【陈泽州注】唐人多用北斗,如平临北斗之类,公诗多用北斗,如“秦城北斗边”之类,郭璞诗:“京华游侠窟。”③伏挺诗:“听猿方忖岫,闻濑始知川。”《水经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萧铨诗:“别有三声泪,沾裳竟不穷。”【徐增注】本是听猿三声实下泪,拘于声律,故为实下三声泪。④李陵书:“丁年奉使,皓首而归。”《博物志》:“近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十余月至一处,有城郭状,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因问此是何处,答曰:访严君平则知之。因还。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其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又《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下文所云,与《博物志》同。今按:严武为节度使,公曾入幕参谋,故有奉使虚随句。八月槎,用严君平在蜀事。奉使,参用张骞出使事。⑤沈佺期诗:“累年同画省。”《汉官仪》: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紫青界之,画古列士,重行书赞。尚书郎更直于建礼门内,台给青缣白绫被,或锦被帏帐茵褥通中枕。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执香烛烧薰,从入台中,护衣服。《诗》:“辗转伏枕。”⑥张璁曰:山楼,即所寓西阁也。孔德绍诗:“云叶掩山楼。”【邵注】城上女墙,饰以垩土,故曰粉堞。梁简文帝诗:“平江含粉堞。”魏文帝《与吴质书》:“悲笳微吟”。【顾注】胡人卷芦叶而吹之,谓之笳箫,似觱篥而无孔。⑦鲍博士联句:“彷佛藤萝月,缤纷篁雾阴。”⑧乐府《乌夜啼》:“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徐渭以藤萝、芦荻分夏秋,未合。

唐人七律,多在四句分截,杜诗于此法更严。张性《演义》拈夔府京华作主,以听猿山楼应夔府,以奉使画省应京华,逐层分顶。说似整齐,然未知杜律章法,而琐琐配合,全非作者本意。后面长安、蓬莱、昆明、昆吾四章,旧注各从六句分段,俱未合格。今照四句截界,方见章法也。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①,日日江楼坐翠微②。信宿渔人还泛泛③,清秋燕子故飞飞④。匡衡抗疏功名薄⑤,刘向传经心事违⑥。同学少年多不贱⑦,五陵衣马自轻肥⑧。

(三章,言夔州朝景。上四咏景,下四感怀。秋高气清,故朝晖冷静。山绕楼前,故坐对翠微。渔人、燕子,即所见以况己之淹留。《杜臆》:舟泛燕飞,此人情物性之常,旅人视之,偏觉增愁,曰还、曰故,厌之也。【邵注】公尝论救房琯忤旨,几被戮辱,此功名不若衡也。公尝待制集贤院试,后送隶有司,此传经不如向也。【远注】匡衡抗疏,刘向传经,上四字一读。功名薄,心事违,属公自慨。【顾注】同学少年,不过志在轻肥,见无关于轻重也。【钱笺】三章,正申秋兴名篇之意,古人所谓文之心也。末句五陵,起下长安。)

①《拾遗记》:“千家万户之书。”谢脁诗:“还望青山郭。”陆机诗:“扶桑升朝晖”。②庾信诗:“石岸似江楼。”《尔雅疏》:山气青缥色曰翠微,凡山远望则翠,近之则翠渐微。旧本作日日,乃起下还泛泛、故飞飞,但嫌重字太多。吕东莱作百处江楼,与千家山郭相对,但句法似板。若作每日江楼,仍是对起,而兼能起下矣。③《诗》:“于汝信宿。”注:“再宿曰信。”徐访诗:“渔人迷旧浦。”《诗》:“泛泛扬舟。”④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古诗:“秋去春还双燕子。”《文昌杂录》:燕子至秋社乃去,仲春复来。谢灵运诗:“飞飞燕弄声。”以故对还,是依旧之词,非故意之谓。或引《子规》诗“故作傍人低”,未合。⑤《匡衡传》:元帝初即位,有日食地震之变,上问以政治得失。衡数上疏,陈便宜,上悦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解嘲》:“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陆机《长歌行》:“但恨功名簿。”⑥《前汉·刘向传》:成帝即位,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河平中,子歆受诏,与父领校秘书。哀帝时,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刘歆《责太常书》:“考学官传经。”周弘正诗:“既伤年绪促,复嗟心事违。”【黄生注】衡,向皆历事两朝,故借以自比。⑦同学少年,谓小时同学之辈。《列女传》:孟宗少游学,与同学共处。鲍照诗:“忆昔少年时。”⑧《西都赋》:“北眺五陵。”注云:“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也。”【顾注】汉徒豪杰名家于诸陵,故五陵为豪侠所聚。范云诗:“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曰自轻肥,见非己所关心。

朱鹤龄曰:前三章,俱主夔州。后五章,乃及长安事。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前三章,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章,详长妄而略夔州。次第秩然。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①,百年世事不胜悲②。王侯第宅皆新主③,文武衣冠异昔时④。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⑤。鱼龙寂寞秋江冷⑥,故国平居有所思⑦。

(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洊经丧乱也。上四伤朝局之变迁,下是忧边境之侵逼。故国有思,又起下四章。《杜臆》:长安一破于禄山,再陷于吐蕃,如弈棋迭为胜负,即此百年中而世事有不胜悲者。百年,谓开国至今。【邵注】王侯之家,委弃奔窜,第宅易为新主矣。文武之官,侥幸滥进,衣冠非复旧时矣。北忧回纥,西患吐蕃,事在广德、永泰间。或指安史余孽为北寇者,非。【顾注】有所思,从寂寞来,故国平居之事,当秋江寂寞,而历历堪思也。秋江二字,点秋兴意。《杜臆》:思故国平居,并思其致乱之由。易故园心为故国思者,见孤舟所系之心,为国非为家也。其意加切矣。

①《左传》:太叔文子曰:“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②金俊明曰:自高祖开国,至大历之初,为百年。《左传》:辛有曰:“不及百年,其为戎乎?”李陵《答苏武书》,“世事谬矣。”《世说》:“王戎悲不自胜。”③古诗:“王侯多第宅。”【钱笺】天宝中,京师堂寝已极宏丽,而第宅未甚逾制,然卫国公李靖庙已为嬖人杨氏矣。及安史作逆之后,大臣宿将竞崇栋宇,人谓之木妖。④《后汉书》传赞:上方欲用文武。《郭泰传》:衣冠诸儒。唐中宗授杨再思制:衣冠旧齿。衣冠,指缙绅望族。【钱笺】玄宗宠信蕃将,而肃宗信任中官,俾居朝右,是文武衣冠皆异于昔时矣。⑤【陈泽州注】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陷长安,二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入寇。又吐蕃寇醴泉奉天,党项羌寇同州,浑、奴刺寇整厔。是时西北多事,故金鼓震而羽书驰。或谓吐蕃入长安时,征天下兵莫至,故曰羽书迟,非也。陈又云:公诗“愁看北直是长安”,指夔州之北,此云“直北关山金鼓震”,指长安之北。《封禅书》:因其直北.立五帝坛。乐府有《度关山曲》。《晋书·刘琨传》:金鼓振於河曲。崔亭伯诗:“戎马鸣兮金鼓震。”《后汉书》:冯异拜征西大将军。《韩非子》:“车马不疲弊于远方。”《楚汉春秋》:黥布反,羽书至。《前汉·息夫躬传》:军书交驰而辐凑,羽檄重迹而狎至。⑥《水经注》:鱼龙以秋日为夜。龙秋分而降,蛰寝于渊,故以秋为夜也。《楚辞》:“野寂寞其无人。”吴筠诗:“风起秋江上。”⑦桑弘羊《请田轮台奏》:“皆故国地。”阮籍诗:“念我平居时。”又:“登高有所思。”钱谦益曰:肃宗收京后,委任中人,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远,憗置君国之忧,故有长安世事之感。“每依北斗望京华,”情几乎此。白帝城高,目瞻故国,兼天波浪,身近鱼龙,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京而已。泽州陈廷敬曰:故国平居有所思,犹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章末句,结本章以起下数章。

黄生曰:下四章,皆故国事,特详言之以舒其悲感耳。或谓寓讥明皇神仙游宴武功之事,是犹其人方痛哭流涕,而诬其嬉笑怒骂,岂情也哉?

其五

蓬莱高阙对南山①,承露金茎霄汉间②。西望瑶池降王母③,东来紫气满函关④。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⑤。一卧沧江惊岁晚⑥,几回青琐点朝班⑦。

(五章,思长安宫阙,叹朝宁之久违也。上四,记殿前之景。下四,溯入朝之事。官在龙首冈,前对南山,西眺瑶池,东瞰函关,极言气象之巍峨轩敞。而当时崇奉神仙之意,则见于言外。【钱笺】仪卫森严之地,公以布衣召见,所谓“往时文彩动人主”也。末句朝班,方及拾遗移官之事。赵大纲曰:雉扇数开,望之如云也。龙颜日映,就之如日也。【陈泽州注】此诗前六句是明皇时事。一卧沧江,是代宗时事,青琐朝班,是肃宗时事。前言天宝之盛,陡然截住,陡接末联,他人为此,中间当有几许繁絮矣。卧沧江,病夔州。惊岁晚,感秋深。几回青琐,言立朝止几度也。此章用对结,未两章亦然。

①《唐会要》:大明宫,龙朔三年号曰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爽垲,每天晴日朗,南望终南山如指掌,京城坊市街陌如在槛内。《雍录》:自丹凤门北,则有含元殿,又北则有宣政殿,又北则有紫宸殿,三殿南北相沓,皆在山上,至紫宸又北而为蓬莱,则山势尽矣。丰存礼云:宫阙,旧本作仙阙为是,与下文宫扇不犯重。《杜臆》从之。今按:宫,当作高,盖字近而讹耳。陆机《洛记》:“高阙十二间。”班婕好赋:“登薄躯于宫阙兮。”②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攫双立之金茎。”注:“金茎,铜柱也。”【陈泽州注】汉武承露铜柱,在建章宫西,建章宫,在长安城外西北隅。唐东内在京城东北,不闻有承露盘事。此盖言唐开、宝宫阙之盛。又以明皇好道,故以蓬莱承露、瑶池紫气,连类言之,不必实有金茎。《剧谈录》:“含元殿,国初建造,仰观玉座,如在霄汉。”③【陈注】唐公主如金仙、玉真之类,多为道士,筑观京师,西望瑶池,盖言道观之盛。《唐会要》:太清宫,荐享圣祖玄元皇帝,奏混成紫极之乐。东来紫气,盖言太清之尊,与上宫阙一类。或以瑶池王母,喻贵妃之册为太真,紫气函关,讥玄元之降於永昌,如此说,是追数先皇之失,非回忆前朝之盛矣。张衡《四愁诗》:“侧身西望涕沾裳。”《列子》:周穆王肆意远游,升昆仑之丘,遂宾于西王母,触于瑶池之上。《汉武内传》:七月七日,上齐居承华殿,忽青鸟从西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④《关尹内传》:关令尹喜常登楼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君乘青牛车来过。【钱笺】天宝元年,田同秀见老君降于永昌街,云有灵宝符在函谷关尹喜宅傍。上发使求得之。瑶池,本对函关,以声律不谐,故句中参用变通之法。⑤阴铿诗:“云移莲势出。”《仪卫志》:唐制有雉尾障扇。崔豹《古今注》:雉尾扇,起于殷世。高宗时,有雉雊之样,服章多用翟羽,缉雉羽以为扇,以障翳风尘。朱注云:《唐会要》:开元中萧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仪肃穆,升降俯仰,众人不合得而见之。请各羽扇,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唯宸仪不欲令人见,故必俟扇开日绕,始得望见圣颜。云移,状障扇之两开。龙鳞,谓衮衣之龙章。【陈注】史称明皇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子虚赋》:“照烂龙鳞。”《世说》:诸葛亮曰:“今日复睹圣颜。”⑥一卧沧江,本谢安高卧东山。任昉诗:“沧江路穷此。”鲍照诗:“沉吟芳岁晚。”⑦范云诗:“几回明月夜,飞梦到江边。”青琐,官中门名,注别见。楼钥曰:点,与玷同,古诗多用之。束皙《补亡》诗:“鲜侔晨葩,莫之点辱。”左思《二唐兄弟赞》:“二唐洁己,乃点乃污。”陆厥《答内兄希叔》诗:“既叨金马署,复点铜龙门。”沈约《奏弹王源》:“点世家声,将被比屋。”子美正承诸贤用字例也。焦竑云:王建诗:“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入诏蛮。”盖唐人屡用之,亦可证杜诗之不音玷矣。沈约《奏弹孔稚珪文》:正臣稚珪,历奉朝班。卢德水疑上四用宫殿字太多,五六似早朝诗语。今按:赋长安景亭,自当以宫殿为首,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也。公以布衣召见,感荷主知,故追忆入朝觐君之事,没齿不忘。若必全首俱说秋景,则笔下有秋,意中无兴矣。此章下六句,俱用一虚字二实字於句尾,如“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惊岁晚”、“点朝班”,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叠足之病矣。

其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①,万里风烟接素秋②。花萼夹城通御气③,芙蓉小苑入边愁④。珠帘绣柱围黄鹄⑤,锦缆牙樯起白鸥⑥。回首可怜歌舞地⑦,秦中自古帝王州⑧。

(六章,思长安曲江,叹当时之游幸也。上四,叙致乱之由。下四,伤盛时难再。瞿峡曲江,地悬万里,而风烟遥接,同一萧森矣。长安之乱,起自明皇,故追叙昔年游幸始末。《杜臆》:城通御气,前则敦伦勤政。苑入边愁,后则耽乐召忧。见一人之身,而理乱顿殊也。因想边愁未入之先,江上离宫,珠帘围鹄,江间画舫,锦缆惊鸥,曲江歌舞之场,回首失之,岂不可怜!然秦中自古建都之地,王气犹存,安知今日之乱,不转为他日之治乎?【钱笺】万里风烟,即所谓“塞上风云接地阴”也。【顾注】宫殿密而黄鹄之举若围,舟楫多而白鸥之游忽起,此皆实景。旧云柱帷绣作黄鹄文者,非。【陈泽州注】曲江与乐游园、杏园、慈恩寺等相近,地本秦汉遗迹,唐开元中,疏凿更为胜境,故有末二句。帝王州,又起下汉武帝。)

①《方舆胜览》:瞿塘峡,在夔州东一里,旧名西陵峡,乃三峡之门。陆机《辩亡论》:“谨守峡江口。”《剧谈录》:曲江池,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於中和上巳节。刘《小说》:园本古曲江,文帝恶其名曲,改名芙蓉,为其水盛而芙蓉富也②韦鼎诗:“万里风烟异。”刘琨诗:“繁英落素秋。”注:“秋西方白色,故曰素秋。”③《旧唐书》:南内曰兴庆宫,宫西南隅有花萼相辉勤政务本之楼。开元二十六年六月,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苑。《长安志》:开元二十年,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罗城复道,经通化门,以达南内兴庆宫,次经明春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而外人不之知也。张正见诗:“御气响钧天。”④【钱笺】禄山反报至,帝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洒,四顾凄怆,所谓“小苑入边愁”也。小苑,指宜春苑。《一统志》:芙蓉苑,即秦宜春苑地。《汉书·萧望之传》:“署小苑东门候。”庾信诗:“停车小苑外。”陈苏子卿诗,“故乡梦中近,边愁酒上宽。”⑤《西京杂记》:昭阳殿,织珠为帘。裴子野诗:“流云飘绣柱。”《西京杂记》: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太液池中,帝作歌。⑥庾信诗:“锦缆回砂碛。”《哀江南赋》:“铁轴牙樯。”古诗:“象牙作帆樯。”《埤苍》:“樯尾,锐如牙也。”何逊诗:“可怜双白鸥,朝夕水上游。”⑦王粲《七哀》诗:“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庾信诗:“正自古来歌舞地。”⑧《史记·刘敬传》:“轻骑一日一夜可至秦中。”谢脁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秦纪》:卫鞅说孝公曰:“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泽州陈廷敬曰:此承上章,先宫殿而后池苑也。下继昆明二章,先内苑而及城外也。上下四章,皆前六句长安,后二句夔州。此章在中间,首句从瞿唐引端,下六则专言长安事,俱见章法变化。

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①,武帝旌旗在眼中②。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③。波漂菰米沉云黑④,露冷莲房坠粉红⑤。关塞极天唯鸟道⑥,江湖满地一渔翁⑦。

(七章,思长安昆明池,而叹景物之远离也。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承上眼中来。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转下关塞去。于四句分截,方见曲折生动。旧说将中四句作伤感其衰,《杜臆》作追溯其盛,此独分出一盛一衰,何也?曰:织女鲸鱼,亘古不移,而菰米莲房,逢秋零落,故以兴已之漂流衰谢耳。穿昆明以习水战,其迹起于武帝,此云旌旗在眼,是借汉言唐。若远谈汉事,岂可云在眼中乎?公《寄岳州贾司马》诗:“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则知明皇曾置船于此矣。身阻鸟道,而迹比渔翁,以见还京无期,不复睹王居之盛也。【陈泽州注】关塞,即塞上风云。江,即江间波浪。带言湖者,地势接近,将赴荆南也。公诗“天入沧浪一钓舟”,“独把钓竿终远去”,皆以渔翁自比。)

①《汉书》:元狩三年,发谪吏,穿昆明池。臣瓒曰:《西南夷传》:越巂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通身毒国,为昆明所闭。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长安志》:昆明池,在长安县西二十里。虞茂诗:“昆明池水秋色明。”②《史记·平准书》: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西京杂记》:昆明池中,有戈船楼船各数百艘,楼船上建楼橹,戈船上建戈矛,四角垂幡旄葆麾盖,照灼涯涘。《家语》:“旌旗缤纷。”徐陵诗:“密意眼中来。”

③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像牵牛织女。晋夏歌:“昼夜理机丝。”虚夜、动秋,静与动对。《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髻尾皆动。刘孝威诗:“雷奔石鲸动,水阔牵牛遥。”蔡邕《汉律赋》:“鳞甲育其万物。”④陈琳檄:“随波漂流。”《本草图经》:菰,即茭白,其台中有黑者,谓之茭郁,后结实,雕菰米也。庾肩吾诗:“黑米生菰葑,青花出稻苗。”赵次公曰:沉云黑,言菰米之多,一望黯黯如云之黑也。鲍照诗:“沉云日夕昏。”蔡邕《月令章句》:阴者,密云也,沉者,云之重也。沉云意本此。王褒诗:“塞近边云黑。”⑤陶潜诗:”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庾肩吾诗:“秋树翻红叶,寒池坠黑莲。”徐孝伯诗:“讵识铅粉红。”【邵注】莲初结子,花蒂褪落,故坠粉红。⑥庾肩吾诗:“辇道同关塞。”《孔丛子》:“世人言高者,必以极天为称。”《南中八志》:“鸟道四百里,以其险绝,兽犹无蹊,特上有飞鸟之道耳。”⑦《列子》:“身在江湖之中。”隋《望江南曲》:“游子不归生满地。”傅玄诗:“渭滨渔钓翁,乃为周所谘。”杨慎曰:隋任希古《昆明池应制》诗,“回眺牵牛渚,激赏钟鲸川。”便见太平宴乐气象。今一变云:“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读之,则荒烟野草之悲,见于言外矣。《西京杂记》:太液池中有雕菰,紫箨绿节,尧雏雁子,唼喋其间。《三辅黄图》云:宫人泛舟采莲,为巴人棹歌,便见人物游戏,宫沼富贵。今一变云:“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读之,则兵戈乱离之状俱见矣。杜诗之妙,在能翻古语,千家注无有引此者,因悟杜诗之妙如此。

钱谦益曰:今人论唐七律,推老杜昆明池水为冠,实不解此诗所以佳。昔人叙昆明之盛者,莫如孟坚、平子,一则曰“集乎豫章之馆,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若云汉之无涯。”一则曰:“豫章珍馆,揭焉中峙,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濛汜。”此杨用修所夸盛世之文也。余谓:班张以汉人叙汉事,铺陈名胜,故有云汉日月之言,杜公以唐人叙汉事,摩挲陈迹,故有夜月、秋风之句。何谓彼颂繁华,而此伤丧乱乎?菰米莲房,此补班张所未及,沉云坠粉,描画素秋景物,居然金碧粉本。池水本黑,故赋言黑水玄阯,菰米沉沉,象池水之玄黑,乃极言其繁殖也。用修言兵火残破,菰米漂沉不收,不已倍乎。又云:此紧承“秦中自古帝王州”而申言之,故时则曰汉时,帝则曰武帝。织女石鲸、莲房菰米、金堤灵沼之遗迹,与戈船楼橹并在眼中,因自伤其僻远,而不得见也。於上章末句,克指其来脈,则此中叙致褶叠环锁,了然分明矣。按:王嗣奭云:织女鲸鱼,铺张伟丽,壮千载之观;菰米莲房,物产丰饶,溥万民之利,此本追溯盛事也。说同《钱笺》。范季随《陵阳先生室中语》曰:少陵七律诗,卒章有时而对,然语意皆收结之词,今人学之,于诗尾作一景联,一篇之意,无所归宿,非诗法也。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①,紫阁峰阴人渼陂②。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③。佳人拾翠春相问④,仙侣同舟晚更移⑤。彩笔昔曾干气象⑥,白头今望苦低垂⑦。

(八章,思长安胜境,溯旧游而叹衰老也。香稻二句,记秋时之景,连属上文。佳人二句,忆寻春之兴,引起下意。仍在四句分截。《演义》:公自长安游渼陂,必道经昆吾御宿,及至,则见紫阁峰阴,入于渼陂,所谓“半陂以南纯浸山”者是也。《唐解》:赵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诗意本谓香稻则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凤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凤凰鹦鹉矣。【陈泽州注】香稻、碧悟,属昆吾御宿。拾翠、同舟,属渼陂。公《城西泛舟》诗“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萧悲远天,”所谓“佳人拾翠春相问”也。又《与岑参兄弟游渼陂行》“船舷瞑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所谓“仙侣同舟晚更移”也。春相问,彼此问遗也。晚更移,移掉忘归也。【张綖注】气象,指山水之气象。干者,言彩笔所作,气凌山水也,即指《渼陂行》及《城西泛舟》等篇言。【朱注】此句当与《题郑监湖亭》“赋诗分气象”参看。钱笺引“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解作赋诗干主,非也。【张远注】此诗末联与上章末联,皆属对结体。昔曾对今望,意本明白,旧作吟望,乃字讹耳。陈注又云:此望字与望京华相应,既望而又低垂,并不能望矣。笔于气象,昔何其壮;头白低垂,今何其惫。诗至此,声泪俱尽,故遂终焉。)

①《杜臆》:此章所思,不专在渼陂。考《名胜志》:御宿昆吾,傍南山而西,皆武帝所开上林苑,方三百里,其故基跨今盩厔、鄠、蓝田、咸宁、长安五县之境,而渼陂在鄠,昆吾御宿皆在上林苑中。曰逶迤,则延袤广矣。《羽猎赋序》: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金注】御宿,以武帝宿此得名。《长安志》:昆吾亭,在蓝田县境。御宿川,在万年县西南四十里。《四皓歌》:“漠漠高山,深谷逶迤。”逶迤,回远貌。②《通志》:紫阁峰,在圭峰东,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形上耸,若楼阁然。张礼《游城南记》:圭峰紫阁,在终南山寺之西。《一统志》:紫阁峰,在鄠县东南三十里。③【陈注】公《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诗有“饭抄云子白”句,说者谓云子,碎云母,以拟饭之白。《南都赋》:香稻鲜鱼。【钱笺】沈括《笔谈》及洪兴祖《楚辞补注》并作“红豆啄余鹦鹉粒”,当以《草堂》本为正。《云溪友议》:李龟年曾於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徐彦伯诗:“巢君碧梧树。”《山海经》:黄山有鸟,其状如鸮,人舌能言,名曰鹦鹉。郑玄《诗笺》:“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栖”《说苑》:黄帝即位,凤集东囿,栖帝梧树,终身不去。④《楚辞》:“唯佳人之独怀。”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费昶诗:“芳郊拾翠人,回袖卷芳春。”【梦弼注】相问,乃诗人“杂佩以问之”之意。《前汉·娄敬传》:“数问遗。”颜注:“问遗,谓饷馈之也。遗,去声。”⑤周王褒诗:“仙侣自招携。”《后汉书》:李膺与郭泰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⑥《南史》:江淹尝宿冶亭,梦郭璞谓曰:“吾有彩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嗣后有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江淹《丽色赋》:“非气象之可譬。”⑦汉古诗:“令我白头。”司马相如《美人赋》:“铺张低垂。”吴渭潜斋曰:诗有六义,兴居其一,凡阴阳寒暑、草木鸟兽、山川风景,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皆兴也。风雅多起兴,而楚骚多赋比。汉魏至唐,杰然如老杜《秋兴》八首,深诣诗人间奥,兴之入律者宗焉。

张綖曰:《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决,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於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陈继儒曰: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可喻老杜《秋兴》诸篇。

郝敬曰:《秋兴》八首,富丽之词,沉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王元美谓其藻绣太过,肌肤太肥,造语牵率而情不接,结响奏合而意未调,如此诸篇,往往有之。由其材大而气厚,格高而声弘,如万石之钟,不能为喁喁细向,河流万里,那得不千里一曲?子美之于诗,兼综条贯,非单丝独竹,一戛一击,可以论宫商者也。又曰:八首,声韵雉畅,词采高华,气象冠冕,是真足虎视词坛,独步一世。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秋兴八首》,命意练句之妙,自不必言、即以章法论:分之如骇鸡之犀,四面皆见;合之如常山之阵,首尾互应。前人皆云李如《史记》,杜如《汉书》,予独谓不然,杜合子长、孟坚为一手者也。

-----------仇兆鳌《杜诗详注》-----------

出塞 [唐]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是一首慨叹边战不断,国无良将的边塞诗。诗的首句最耐人寻味。说的是此地
汉关,明月秦时,大有历史变换,征战未断的感叹。二句写征人未还,多少儿男战死
沙场,留下多少悲剧。三、四句写出千百年来人民的共同意愿,冀望有“龙城飞将”
出现,平息胡乱,安定边防。全诗以平凡的语言,唱出雄浑豁达的主旨,气势流畅,
一气呵成,吟之莫不叫绝。明人李攀龙曾推奖它是唐代七绝压卷之作,实不过分。
--引自"超纯斋诗词"bookbest.163.net翻译、评析:刘建勋
这是一首名作,明代诗人李攀龙曾经推奖它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清沈德潜《说诗ㄧ语》说:“‘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他这段话批评李攀龙只知推奖此诗而未言其妙,可是他自己也只是说明了全诗的主旨,并没有点出作者的匠心。
沈氏归纳的全诗的主旨基本是对的,但这个主旨的思想是很平凡的。为什么这样平凡的思想竟能写成为一首压卷的绝作呢?原来,这首诗里,有一句最美最耐人寻味的诗句,即开头第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这句诗有什么妙处呢?得从诗题说起。此诗题名《出塞》,一望而知是一首乐府诗。乐府诗是要谱成乐章、广泛传唱的,为入谱传唱的需要,诗中就往往有一些常见习用的词语。王昌龄这首诗也不例外。你看这开头一句中的“明月”和“关”两个词,正是有关边塞的乐府诗里很常见的词语。?独指??
横吹曲辞》里不是就有《关山月》吗?《乐府解题》说:“关山月,伤离别也。”无论征人思家,思妇怀远,往往都离不了这“关”和“月”两个字。“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徐陵《关山月》),“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王褒《关山月》),“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卢思道《从军行》),“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王维《陇头吟》),例子举不胜举。看清这一点之后,你就明白这句诗的新鲜奇妙之处,就是在“明月”和“关”两个词之前增加了“秦”、“汉”两个时间性的限定词。
这样从千年以前、万里之外下笔,自然形成了一种雄浑苍茫的独特的意境,借用前代评诗惯用的词语来说,就是“发兴高远”,使读者把眼前明月下的边关同秦代筑关备胡,汉代在关内外与胡人发生一系列战争的悠久历史自然联系起来。这样一来,“万里长征人未还”,就不只是当代的人们,而是自秦汉以来世世代代的人们共同的悲剧;希望边境有“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飞将”,也不只是汉代的人们,而是世世代代人们共同的愿望。平凡的悲剧,平凡的希望,都随着首句“秦”、“汉”这两个时间限定词的出现而显示出很不平凡的意义。这句诗声调高昂,气势雄浑,也足以统摄全篇。诗歌之美,诗歌语言之美,往往就表现在似乎很平凡的字上,或者说,就表现在把似乎很平凡的字用在最确切最关键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往往又最能体现诗人高超的艺术造诣。
(廖仲安)
----引自"国学网站"http://www.guoxu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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