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注释】:
《步出夏门行》,又名《陇西行》,属古乐府《相如歌·瑟调曲》。“夏门”原是洛阳北面西头的城门,汉代称夏门,魏晋称大夏门。古辞仅存“市朝人易,千岁墓平”二句(见《文选》李善注)。《乐府诗集》另录古辞“邪径过空庐”一篇,写升仙得道之事。曹操此篇,《宋书·乐志》归入《大曲》,题作《碣石步出夏门行》。从诗的内容看,与题意了无关系,可见,只是借古题写时事罢了。诗开头有“艳”辞(序曲),下分《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四解(章)。当作于建安十二年(207)北征乌桓得胜回师途中。
乐汉末年,正当军阀逐鹿中原之时,居住在辽西一带的乌桓强盛起来,他们南下攻城掠地,成为河北一带的严重边患。建安十年(205),曹操摧毁了袁绍在河北
的统治根基,袁绍呕血而死,其子袁谭、袁尚逃到乌桓,勾结乌桓贵族多次入塞为害。当时,曹操处于南北夹逼的不利境地:南有盘踞荆襄的刘表、刘备,北有袁氏兄弟和乌桓。为了摆脱被动局面,曹操采用谋士郭嘉的意见,于建安十二年夏率师北征,五月至无终,秋七月遇大水,傍海大道不通,后接受田畴建议,断然改道,经徐无山,出庐龙塞,直指柳城,一战告捷。九月,胜利回师,途经碣石等地,借乐府《步出夏门行》旧题,写了这一有名的组诗。诗中描写河朔一带的风土景物,抒发个人的雄心壮志,反映了诗人踌躇满志、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
关于曹操东临碣石,过去多以为是北征乌桓去时的事,其实,这种看法与史实不符,不可置信。我们用《三国志》《武帝纪》和《田畴传》的记载来核对,曹操当时是在北征乌桓的归途中登上碣石的,因为去时逢大水,傍海大道不通,他只好改道走徐无山那条小路前往辽西。“九月,公“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头二句点明“观沧海”的位置:诗人登上碣石山顶,居高临海,视野寥廓,大海的壮阔景象尽收眼底。以下十
句描写,概由此拓展而来。“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是望海初得的大致印象,有点像绘画的粗线条。“澹澹”,形容大海水面浩淼的样子;“何”,何其,今言“多么”,是叹美之词。“澹澹”而加叹美,那沧海的辽阔苍茫气象便可想而知了。在这水波“澹澹”的海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突兀耸立的山岛,它们点缀在平阔的海面上,使大海显得神奇壮观。这两句写出了大海远景的一般轮廓,下面再层层深入描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前二句具体写竦峙的山岛:虽然已到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季节,但岛上树木繁茂,百草丰美,给人生意盎然
之感。后二句则是对“水何澹澹”一句的进一层描写:定神细看,在秋风萧瑟中的海面竟是洪波巨澜,汹涌起伏。这儿,虽是秋天的典型环境,却无半点萧瑟凄凉的
悲秋意绪。在我国文学史上,由于作家的世界观和处境等种种原因,自宋玉《九辩》开悲秋文学的先声之后,多少骚人墨客因秋风而临风洒泪,见落叶而触景伤情!然而,曹操却能面对萧瑟秋风,极写大海的辽阔壮美:在秋风萧瑟中,大海汹涌澎湃,浩淼接天;山岛高耸挺拔,草木繁茂,没有丝毫凋衰感伤的情调。这种新的境界,新的格调,正反映了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烈士”胸襟。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前面的描写,是从海的平面去观察的,这四句则联系廓落无垠的宇宙,纵意宕开大笔,将大海的气势和威力托
现在读者面前:茫茫大海与天相接,空蒙浑融;在这雄奇壮丽的大海面前,日、月、星、汉(银河)都显得渺小了,它们的运行,似乎都由大海自由吐纳。诗人在这里描写的大海,既是眼前实景,又融进了自己的想象和夸张,展现出一派吞吐宇宙的宏伟气象,大有“五岳起方寸”的势态。这种“笼盖吞吐气象”是诗人“眼中”景和“胸中”情交融而成的艺术境界。(参见《古诗归》卷七钟惺评语)言为心声,如果诗人没有宏伟的政治抱负,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没有对前途充满信心的乐观气度,那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样壮丽的诗境来的。过去有人说曹操诗歌“时露霸气”(沈德潜语),指的就是《观沧海》这类作品。“霸气”当然是讥评,但如果将“霸气”理解为统一中国的雄心,那么,这种艺术鉴赏的眼光还是可取的。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是合乐时的套语,与诗的内容无关,就不必细说了。
《观沧海》这首诗,从字面看,海水、山岛、草木、秋风,乃至日月星汉,全是眼前景物,这样纯写自然景物的诗歌,在我国文学史上,曹操以前似还不曾有过。它不但通篇写景,而且独具一格,堪称中国山水诗的最早佳作,特别受到文学史家的厚爱。值得指出的是:客观自然景物反映到诗人头脑中,必然经过诗人主观的过滤
--理解、融会、取舍、强调,然后形成艺术的产品。这种产品,既是客观世界的反映,也是诗人主观精神的凝结。这首诗写秋天的大海,能够一洗悲秋的感伤情调,写得沉雄健爽,气象壮阔,这与曹操的气度、品格乃至美学情趣都是紧密相关的,因此,即使是纯属写景之作。因作,即使是纯属写景之作,也不可能是纯客观的照相式制作。
另外,曹操现存二十余首诗,虽然用的都是乐府旧题,但内容却是全新的。沈德潜指出:“借古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古诗源》卷五)这在我国文学史
上,也是一个大胆的突破。这种重视反映现实生活,不受旧曲古辞束缚的新作风,大大推进了我国文学现实主义精神的发扬。曹操这个功绩,也是值得肯定和赞扬的。
(李文初)
----该诗写于东汉建安十二年(207)秋。当年的夏五月诗人率军北征乌桓,七月出卢龙塞,九月大获全胜。班师途中经过碣石山,诗人登高望海,留下了这千古传颂的名篇。
突入大海的碣石山高高耸立,节令虽是晚秋,山上却生机盎然,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吹来,林呼山唤,草木共鸣;海中的波涛呼啸翻腾,上欲接天,风助浪势,浪壮风色。从“水何澹澹”到“洪波涌起”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幅壮美的海山秋色图,敏锐的观察,开阔的视野,,统揽全局的谋篇,显示出作者超人的智慧和非凡的学识。
风吹浪打,碣石山岿然不动。山高风急,激起诗人登高观海的万丈豪情。这豪情中蕴藏着诗人标领历史潮流,敢做敢为,高瞻远瞩的政治家品格;凝铸着诗人不怕艰难险阻,傲视群雄,坚毅从容的军事家风采。满山繁茂的草木,让诗人看到了他中军帐内众多的贤能之士,勇猛之将;看到了他麾下摧枯拉朽的百万雄师;看到了屯田村落里军民欢庆丰收的热闹场面。瑟瑟的秋风,是战旗猎猎飘响;涌起的洪波,是战略决战取得胜利时,将士们冲破道道敌军防线的壮观场景。看着、想着,南征北战的艰辛;战乱不止,百姓未安,天下尚未统一的忧思;自己的作为仍有人非难、阻挠的孤愤……这时也涌上心头,诗人的思绪怎能不象大海一样汹涌澎湃、回荡激烈呢?
写完眼前的山海,诗人虚走一笔,把不同时空段内沧海托举日月星汉的壮丽景象切换过来,使这海山秋色图平添出一股浩荡磅礴的气势。这是诗人英武壮阔胸怀的进一步拓展。太阳、月亮给人类送来温暖和光明,是诗人拯救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一统天下宏大政治抱负的真切比拟;灿烂的银河则是诗人文武兼备、雄才大略的生动写照。
晚秋时节的碣石山上草木峥嵘、生机一片,得益于丰厚的水土保持。日月遨行太空、银河纵横天幕,这至大至刚、自强不息的伟大力量来自于包容万物的沧海。山,雄伟不失灵秀;海,壮阔不失厚重。刚柔相济、德威并举政治谋略的施展,“唯才是举”政策的推行,不也正如这山、这海么。有山一样的品格,有海一样的胸怀,必定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整首诗从字面上看都是在写自然景物,寄情抒怀不见踪迹。这既反映了诗人“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政治家风范,也反映出他以“大无”化生“大有”意境的高妙艺术手法。
海山秋色图令人心向神往,《观沧海》诗更令人诵之难忘。
(山东苍山一中焦子栋)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注释】:
南朝钟嵘写了一部《诗品》,品评诗人,区分第等,把曹操的诗置于下品。可是,曹操的诗却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使后代无数英雄志士为之倾倒若狂。据《世说新语》记载:东晋时代重兵在握的大将军王敦,每酒后辄咏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击打唾壶为节,壶口尽缺。为什么理论家的眼光同读者的赏爱如此大不相同呢?这是一个颇为发人深思的问题。
王大将军击节赞赏的诗,是曹操乐府诗《步出夏门行》的第四章--《龟虽寿》。曹操当时击败袁绍父子,平定北方乌桓,踌躇满志,乐观自信,便写下这一组诗,抒写胸怀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此时曹操已经五十三岁了,不由想起了人生的路程,所以诗一开头便无限感慨地吟道: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庄子·秋水篇》说:“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曹操反其意而用之,
说神龟纵活三千年,可还是难免一死呀!《韩非子·难势篇》记载:“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同矣!”“腾蛇”和龙一样能够乘云驾雾,本领可谓大矣!然而,一旦云消雾散,就和苍蝇蚂蚁一样,灰飞烟灭了!古来雄才大略之主如秦皇汉武,服食求仙,亦不免于神仙长生之术的蛊惑,而独曹操对生命的自然规律有清醒的认识,这在谶纬迷信猖炽的时代是难能可贵的。更可贵的是如何对待这有限的人生?曹操一扫汉末文人感叹浮生若梦、劝人及时行乐的悲调,慷慨高歌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操自比一匹上了年纪的千里马,虽然形老体衰,屈居枥下,但胸中仍然激荡着驰骋千里的豪情。他说,有志干一番事业的人,虽然到了晚年,但一颗勃勃雄心永不会消沉,一种对宏伟理想追求永不会停息啊!
这首诗始于人生哲理的感叹,继发壮怀激烈的高唱,复而回到哲理的思辨: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曹操对人生的看法颇有一点辩证的思维,他首先讲尊重自然规律,人总是要死的。接着讲人在有限的生命里,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去积极进取,建功立业。
最后再谈到人在自然规律面前也不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一个人寿命的长短虽然不能违背客观规律,但也不是完全听凭上天安排。如果善自保养身心,使之健康愉快,不是也可以延年益寿吗?曹操所云“养怡之福”,不是指无所事事,坐而静养,而是说一个人精神状态是最重要的,不应因年暮而消沉,而要“壮心不已”--要有永不停止的理想追求和积极进取精神,永远乐观奋发,自强不息,保持思想上的青春。曹操以切身体验揭示了人的精神因素对健康的重要意义,从这方面来说,它不又是一篇绝妙的养生论吗!
《龟虽寿》更可贵的价值在于这是一首真正的诗歌,它开辟了一个诗歌的新时代,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汉代人的思想禁锢了三四百年,弄得汉代文人不会写诗,只会写那些歌颂帝王功德的大赋和没完没了地注释儒家经书,真正有感情,有个性的文学得不到发展。直到东汉末年天下分崩,风云扰攘,政治思想文化发生重大变化,作为一世之雄而雅爱诗章的曹操,带头叛经离道,给文坛带来了自由活跃的空气。他“外定武功,内兴文学”,身边聚集了“建安七子”等一大批文人,他们都是天下才志之士,生活在久经战乱的时代,思想感情常常表现得慷慨激昂。正如《文心雕龙·时序》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慨而多气也。”尤其是曹操,鞍马为文,横槊赋诗,其诗悲壮慷慨,震烁古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充满激情诗歌所表现出来的爽朗刚健的风格,后人称之为“建安风骨”,曹操是最突出的代表。千百年来,曹操的诗就是以这种“梗慨多气”风骨及其内在的积极进取精神,震荡着天下英雄的心灵。也正是这种可贵特质,使建安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闪灼着夺目光彩。钟嵘将曹操置于下品,主要是嫌其“古直”而少文彩,殊不知曹操这样一位豪气盖世的英雄,是不屑于雕章啄句的。钟嵘六朝时人,当时文学之士很讲究文彩华美,所谓“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钟嵘对曹操的评价过低,显然是时代风气使然。我们知道,任何文学--包括诗歌在内,文彩较之内容,毕竟是第二位的。关于曹操的文学地位,过去常为其政治业绩所掩,而不为人重视,其实,他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是有卓越贡献的人物,特别对建安文学有开创之功,实在是应当大书一笔的。(张铁明)
本文网址:http://m.zb258.com/zuowensucai/20615.html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