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飞峙大江边,
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
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
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
桃花源里可耕田?作品赏析【注释】:
四百旋:庐山盘山公路三十五公里,有近四百处转弯。旋:盘旋。
九派、三吴:毛泽东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致钟学坤的信,“九派,湘、鄂、赣三省的九条大河。究竟哪九条,其说不一,不必深究。三吴,古称苏州为东吴,常州为中吴,湖州为西吴。”
江天:江和天。
浪下:江水流下。
陶令:陶渊明。曾作彭泽令八十八天。
桃花源:见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一渔人溯着溪流而上,发现尽头处是一片桃林,将一群秦朝避难者的后代,与尘世隔绝;他们在山中过着自给自足,无优无虑的隐居生活。
【题解】
本诗原有小序,“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九日登庐山,望鄱阳湖,扬子江。千峦竞秀,万壑争流,红日方升,成诗八句。”当时毛泽东上山开中共八届八中全会。
他在九月一日致《诗刊》的信里说,“近日写了两首七律,录上正改。自以为可,可以上《诗刊》。”又说,“近日右倾机会主义猖狂进攻,说人民事业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这两首诗,也算是答复那些王八蛋的。”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作品赏析【注释】:
九嶷山:《史记·五帝本纪》,“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即九嶷山)。”
帝子:指娥皇与女英。传说中,她们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舜南巡死于九嶷山,她们俩追到湘江畔,“以涕洒竹,竹尽斑”,自沉湘江,死而为神。楚辞《九歌·湘夫人》首句为“帝子降兮北渚”。
翠微:指青山。传说中九嶷山有娥皇峰与女英峰。
芙蓉国:指湖南省,五代谭用之《秋宿湘江遇雨》有“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
长岛:有人讲就是长沙的橘子洲。
我欲因之梦寥廓: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题解】
这首诗据说是写给毛泽东的同学,青年时代办《新民学会》时的老友周世钊的,兼寄李达、乐天宇。他在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致周世钊的信里写道,““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朝云薜荔村”。“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同志,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哉?”
一从大地起风雷,
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
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
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
只缘妖雾又重来。作品赏析【注释】:
愚氓:蠢人。
鬼蜮(yu4):蜮是古代相传的一种含沙射人的怪物。《诗经·小雅·何人斯》有“为鬼为蜮,则不可得”,后来称暗中伤人的东西为鬼蜮。
【题解】:
白骨精的故事,见《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这里讲的是绍剧(绍兴大板)改动过的情节,孙悟空在被逐后扮作白骨精的母亲,诱使白骨精得意洋洋地在唐僧面前自己揭露自己三变三骗的经过,从而使唐僧幡然醒悟。
【作法】:
律诗对联中最受人欣赏的叫流水对,说得是上联和下联无法分割,如流水般天然浑成。一般的对联,上联和下联是平行关系,说得是不同的事。但流水对的上联和下联之间往往以因果关系过渡,两句一气呵成。流水对使一首诗结构紧凑,如果是用在担当着拓转诗意的重任的颈联,常可
使整首诗意像流动,习习欲飞。“金猴玉宇”这一联就有这样的妙处。
【附】:郭沫若原诗
《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
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
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作品赏析这首诗之所以写给郭沫若,是因为郭老20世纪40年代在重庆写的《十批判书》里面,称赞孔子“是顺应着当时的社会变革的潮流的”。毛泽东不赞同这个观点。对秦始皇历来遭受非议的“焚书坑儒”之事,毛泽东也多有辩护。这些,他都写进了诗中。在他看来,孔儒们常常是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则不尽然。除了在文化教育上有些建树外,在事功上却常常说些空话。历朝历代的王公国戚个个都在打儒家和孔子的“仁义道德”旗号,而真正为民谋福利和与民同甘共苦者,少之又少。就是这样,在封建社会竟被捧为“圣人”,那些读了点“圣人”书籍的学子们,竟可以摇头晃脑,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毛泽东的义愤,除五四以来的反孔思潮外,在其性格底色上,也是自有其源。诗里说得明显:“百代都行秦政法”。所谓“秦政法”,是指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了“封建制”,改成“郡县制”,郡县长官由中央王朝任命,从而稳固了中央集权,也就成为几千年来中国政治体制的一个基本格局。唐代的柳宗元为此专门写了篇《封建论》,称赞秦始皇的这个改革。从根源上讲,秦始皇的形象,则是那些儒生们弄坏的。原因是他发动过“焚书”和“坑儒”的事件。这对以儒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来说,简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正是儒生们的言论,让秦始皇成了“暴君”的典型。对此,毛泽东认为是件值得“商量”的事情。怎样商量,诗里没有说。想其理由,不外一些儒生咎由自取,因为战国末期,方士吃香,不少儒生干起了方士的活儿,竟把秦始皇也骗了几回。而事实上,坑了几百个儒生后,秦始皇的政府机构里依然保留了大量的儒生。所谓“焚书”,因涉及中国统一后的“思想去向”,主要烧的是六国官书之类,汉兴之后,学统并未中断。这些,近世史家多有辨析。“历代政治家有成就的,在封建社会前期有建树的,都是法家。这些人主张法制,犯了法就杀头,主张厚今薄古。儒家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主张厚古薄今,开倒车的。”—毛泽东如是说。毛泽东是革命家,是强调厚今薄古、创造新事物的政治家。他的思想深处,倾向法家一些。但他并不完全否定儒家思想。他经常说些批判儒家的话,或许同他着意要“除旧布新”的现实考虑有关。他毕竟不是一位纯粹的历史学家。写《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的时候,毛泽东已经80岁了。这是他写的最后一首咏史诗,也是他一生中写的最后一首诗。一位现代政治家的最后一首诗,竟是评价老去千年却遗风百代的两位历史人物。千秋一阕,刻写历史,字字思索。千年一叹,厚今薄古,声声不倦。
饮茶粤海未能忘,
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
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
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
观鱼胜过富春江。作品赏析【注释】:
柳亚子:名弃疾,字安如,号亚子,江苏吴江人。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搞革命,后来成为国民党左派。一九五八年病逝于北京。著有《磨剑房诗词集》。
饮茶粤海:指柳亚子和毛泽东于一九二五年至二六年间在广州的交往。粤海:广州。
索句渝州:指四五年在重庆柳亚子索讨诗作,毛泽东书《沁园春·雪》以赠。渝州:重庆。
叶正黄:秋天。
牢骚: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八夜柳亚子作《感事呈毛主席一首》,也就是诗中的“华章”,称要回家乡分湖隐居。见附诗。
长:同常。
放眼:放宽眼界。
昆明池:指北京颐和园昆明湖。昆明湖取名于汉武帝在长安凿的昆明池。
富春江:东汉初年,严光不愿出来做官,隐居在浙江富春江边钓鱼。
【附】柳亚子原诗《感事呈毛主席一首》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
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作品赏析【注释】:
钟山:即紫金山,南京市东。
苍黄:比喻大变化。
虎踞龙盘:《三国志》诸葛亮与孙权论金陵说,“钟阜龙蟠,石城虎踞。”
慨而慷:即慷慨。曹操《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追穷寇::指国民党残余的军事力量。《孙子兵法·军争篇》有“围师必阙(网开一面之意),穷寇勿迫”。
霸王:指西楚霸王项羽。鸿门宴上,他听了项伯的话,“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没有杀刘邦。后来刘邦项羽血战连年,终于约定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双方士兵为和平连呼万岁。项羽守约退兵,刘邦却立即背信弃义地围攻项羽于垓下,他的部下更把楚霸王分尸为五。事迹见《史记·项羽本纪》。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李贺的诗句,见《采桑子·重阳》注释。
沧桑:沧海桑田的略语。比喻巨大变化。葛洪《神仙传·麻姑》里,麻姑对王方平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
【题解】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国民党拒绝在和平协定上签字。当夜,解放军在东起江苏江阴,西迄江西湖口的千里长江上,分三路强行渡江。二十三日晚,东路陈毅的第三野战军占领南京。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注释】:
刘郎,相传东汉明帝永平五年刘晨、阮肇入山采药,迷不得出,遇二女子,邀至家留居半年才还,后人以此典喻艳遇。蓬山,即蓬莱山,泛指仙境。韩寿,晋人,司空贾充的僚属,充每在家聚会,贾女从窗格中偷窥,见其貌美而爱之,与私通,充发觉后乃以妻寿。宓妃留枕:曹植《洛神赋·序》:“黄初三年,作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植过洛水时,忽见一女子来,赠所用枕。宓妃,传说中伏羲氏之女。
【简析】:
第一首是情诗,写与情人别离后的思念。始从觉醒的甜梦中醒来觉得怅然若失,回忆起梦中依依惜别的情景,又匆忙地写信给她。从借用刘郎的典故,显见今后要再会是几乎不可能了。第二首也是情诗,但比较隐晦、深沉而痛苦,结尾二句为千古佳句,引人共鸣。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作品赏析[注释](1)曲江:河名,在陕西西安市东南郊,唐朝时候是游赏的好地方。(2)减却春:减掉春色。(3)万点:形容落花之多。(4)且:暂且。经眼:从眼前经过。(5)伤:伤感,忧伤。巢翡翠:翡翠鸟筑巢。(6)苑:指曲江胜境之一芙蓉花。冢:坟墓。(7)推:推究。(8)物理:事物的道理。(9)浮名:虚名。
[译文]落下一片花瓣让人感到春色已减。如今风把成千上万的花打落在地,怎不令人愁闷?且看将尽的落花从眼前飞过,不再厌烦过多的酒入口。翡翠鸟在曲江上的楼堂上作巢,原来雄踞的石麒麟现在倒卧在地上。仔细推究事物盛衰变化的道理,那就是应该及时行乐,何必让虚浮的荣誉束缚自身呢?
[注释](1)朝回:上朝回来。典:押当。(2)债:欠人的钱。行处:到处。(3)深深:在花丛深处。见:现。(4)款款:缓慢地。传语:传话给。(5)风光:春光。共流传:在一起逗留的盘桓。(6)违:违背,错过。
[译文]上朝回来,天天去典当春天穿的衣服,换得的钱每天到江头买酒喝,直到喝醉了才肯回来。到处都欠着酒债,那是寻常的小事,人能活到七十岁,古来也是很少的了,但见蝴蝶在花丛深处穿梭往来,蜻蜓在水面款款而飞,时不时点一下水,传话给春光,让我与春光一起逗留吧,虽是暂时相赏,也不要违背啊!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处,原为汉武帝所造。唐玄宗开元年间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环列。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思寺。是著名游览胜地。
第一首写他在曲江看花吃酒,布局出神入化,抒情感慨淋漓。
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良辰美景”,可称“赏心乐事”了,但作者却别有怀抱,一上来就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惜春情绪,产生出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他一没有写已经来到曲江,二没有写来到曲江时的节令,三没有写曲江周围花木繁饶,而只用“风飘万点”四字,就概括了这一切。“风飘万点”,不止是客观地写景,缀上“正愁人”三字,重点就落在见景生情、托物言志上了。“风飘万点”,这对于春风得意的人来说,会煞是好看,为何又“正愁人”呢?作者面对的是“风飘万点”,那“愁”却早已萌生于前此的“一片花飞”,因而用跌笔开头:“一片花飞减却春!”历尽漫长的严冬,好容易盼到春天来了,花儿开了。这春天,这花儿,不是很值得人们珍惜的吗?然而“一片花飞”,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特别珍惜春天的诗人又怎能不“愁”?“一片”,是指一朵花儿上的一个花瓣。因一瓣花儿被风吹落就感到春色已减,暗暗发愁,可如今,面对着的分明是“风飘万点”的严酷现实啊!因此“正愁人”三字,非但没有概念化的毛病,简直力透纸背。
“风飘万点”已成现实,那尚未被风飘走的花儿就更值得爱惜。然而那风还在吹。剩下的,又一片、一片地飘走,眼看即将飘尽了!第三句就写这番情景:“且看欲尽花经眼。”“经眼”之花“欲尽”,只能“且看”。“且”,是暂且、姑且之意。而当眼睁睁地看着枝头残花一片、一片地被风飘走,加入那“万点”的行列,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于是来了第四句:“莫厌伤多酒入唇。”吃酒为了消愁。一片花飞已愁;风飘万点更愁;枝上残花继续飘落,即将告尽,愁上添愁。因而“酒”已“伤多”,却禁不住继续“入唇”啊!
蒋弱六云:“只一落花,连写三句,极反复层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绝。”这是颇有见地的。然而作者何以要如此“反复层折”地写落花,以致魂消欲绝?究竟是仅仅叹春光易逝,还是有慨于难于直陈的人事问题呢?
第三联“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就写到了人事。或谓此联“更发奇想惊人”,乍看确乎“奇”得出人意外,细想却恰恰在人意中。诗人“且看欲尽花经眼”,目光随着那“风飘万点”在移动:落到江上,就看见原来住人的小堂如今却巢着翡翠──翡翠鸟筑起了窝,何等荒凉;落到苑边,就看见原来雄踞高冢之前的石雕墓饰麒麟倒卧在地,不胜寂寞。经过安史之乱,曲江往日的盛况远没有恢复;可是,好容易盼来的春天,眼看和万点落花一起,就要被风葬送了!这并不是什么“惊人”的“奇想”,而是触景伤情。面对这残败景象有什么办法呢?仍不外是“莫厌伤多酒入唇”,只不过换了一种漂亮的说法,就是“行乐”: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难道“物理”就是这样的吗?如果只能如此,无法改变,那就只须行乐,何必让浮荣绊住此身,失掉自由呢?
联系全篇来看,所谓“行乐”,不过是他自己所说的“沉饮聊自遣”、或李白所说的“举怀消愁愁更愁”而已,“乐”云乎哉!
绊此身的浮荣何所指?指的就是“左拾遗”那个从八品上的谏官。因为疏救房琯,触怒了肃宗,从此,为肃宗疏远。作为谏官,他的意见却不被采纳,还蕴含着招灾惹祸的危机。这首诗就是乾元元年(758)暮春任“左拾遗”时写的。到了这年六月,果然受到处罚,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写此诗到被贬,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明乎此,就会对这首诗有比较确切的理解。
这是“联章诗”,上、下两首之间有内在的联系。下一首,即紧承“何用浮荣绊此身”而来。
前四句一气旋转,而又细针密线。仇兆鳌注:“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就章法而言,大致是不错的。但把“尽醉”归因于“七十者稀”,对诗意的理解就表面化了。时当暮春,长安天气,春衣才派用场;即使穷到要典当衣服的程度,也应该先典冬衣。如今竟然典起春衣来,可见冬衣已经典光。这是透过一层的写法。而且不是偶而典,而是日日典。这是更透过一层的写法。“日日典春衣”,读者准以为不是等米下锅,就是另有燃眉之急;然而读到第二句,才知道那不过是为了“每日江头尽醉归”,真有点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就不能不引人深思:为什么要日日尽醉呢?
诗人还不肯回答读者的疑问,又逼进一层:“酒债寻常行处有。”“寻常行处”,包括了曲江,又不限于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尽醉;行到别的地方,就在别的地方尽醉。因而只靠典春衣买酒,无异于杯水车薪,于是乎由买到赊,以至“寻常行处”,都欠有“酒债”。付出这样高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得个醉醺醺,这究竟是为什么?
诗人终于作了回答:“人生七十古来稀。”意谓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吧!这是愤激之言,联系诗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是不难了解言外之意的。
“穿花”一联写江头景。在杜诗中也是别具一格的名句,叶梦得曾指出:“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石林诗话》卷下)这一联“体物”有天然之妙,但不仅妙在“体物”,还妙在“缘情”。“七十古来稀”,人生如此短促,而“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将消逝,难道不值得珍惜吗?诗人正是满怀惜春之情观赏江头景物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是多么恬静、多么自由、多么美好的境界啊!可是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还能存在多久呢?于是诗人“且尽芳樽恋物华”,写出了这样的结句: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传语”犹言“寄语”,对象就是“风光”。这里的“风光”,就是明媚的春光。“穿光”一联体物之妙,不仅在于写小景如画,而且在于以小景见大景。读这一联,难道唤不起春光明媚的美感吗?蛱蝶、蜻蜓,正是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穿花、点水;深深见(现)、款款飞的。失掉明媚的春光,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复存在了。诗人以情观物,物皆有情,因而“传语风光”说:“可爱的风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蛱蝶、点水的蜻蜓一起流转,让我欣赏吧,那怕是暂时的;可别连这点心愿也违背了啊!”
仇注引张綖语云:“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言简意赅,深得诗人用心。因“有感于暮春而作”,故暮春之景与惜春、留春之情融合无间。因“仕不得志”而有感,故惜春、留春之情饱含深广的社会内容,耐人寻味。
这两首诗总的特点,用我国传统的美学术语说,就是“含蓄”,就是有“神韵”。所谓“含蓄”,所谓“神韵”,就是留有余地。抒情、写景,力避倾囷倒廪,而要抒写最典型最有特征性的东西,从而使读者通过已抒之情和已写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象未写之景。“一片花飞”、“风飘万点”,写景并不工细。然而“一片花飞”,最足以表现春减;“风飘万点”,也最足以表现春暮。一切与春减、春暮有关的景色,都可以从“一片花飞”、“风飘万点”中去冥观默想。比如说,从花落可以想到鸟飞,从红瘦可以想到绿肥……“穿花”一联,写景可谓工细;但工而不见刻削之痕,细也并非详尽无遗。例如只说“穿花”,不复具体地描写花,只说“点水”,不复具体地描写水,而花容、水态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
就抒情方面说,“何用浮荣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见的。但如何不得志,为何不得志,却秘而不宣,只是通过描写暮春之景抒发惜春、留春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现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赏花玩景,只是及时行乐。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头尽醉归”,从“一片花飞”到“风飘万点”,已经目睹了、感受了春减、春暮的全过程,还“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真可谓乐此不疲了!然而仔细探索,就发现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真正体现了“神余象外”的艺术特点。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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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綖注】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
一片花飞减却春①,风飘万点正愁人②。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③。江上小堂巢翡翠④,苑边高家卧麒麟⑤。细推物理须行乐⑥,何用浮名绊此身⑦。
(首章,有及时行乐之意。上四曲江景事,下四曲江感怀。一片花飞,至于万点欲尽,此触目之堪愁者,故思借酒以遣之。且见堂空无主,任飞鸟之栖巢;家废不修,致石麟之僵卧。物理变迁如此,尤须借花酒以行乐,何必恋恋干浮名哉。公殆将解职而有慨欤?)
①《杜臆》:飞一片而春色减,语奇而意深。欲尽、伤多一联,句法亦新奇。何逊诗:“花飞落枕前。”②《楚辞》:“羌愈思兮愁人。”③伤多,伤于酒也。④梁元帝诗:“燕姬戏小堂。”庾信诗:“裴翠本微物,知爱巢高堂。”⑤苑,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汉书·外戚传》:“丁姬冢高。”张说诗:“邺傍高冢多贵臣。”《西京杂记》:五柞宫西青梧观前,有三梧桐树,足下有石麒麟二枚,云是始皇墓物。庾信碑文:“刺史贾逵之碑,既生金粟;将军卫青之墓,方留石麟。”⑥《淮南子》:“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杨恽书:“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⑦谢灵运诗:“拙讷谢浮名。”《杜臆》:名乃名位之名,官居拾遗而不能尽职,特浮名耳。落句乃慨叹无聊语,申氏谓似村学究声口,过矣。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①,每日江头尽醉归②。酒债寻常行处有③,人生七十古来稀④。穿花峡蝶深深见⑤,点水蜻蜒款款飞⑥。传语风光共流转⑦,暂时相赏莫相违⑧。
(次章,乃乘春玩物之意。上四曲江酒兴,下四曲江春景。典衣醉酒,官贫而兴豪。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花蝶水蜒,景物堪恋,并欲暂借风光,以助一时之玩赏。盖风光和畅则可赏,一遭阴雨则相违矣。共字,对花蝶等言。)
①朝回典衣,贫也。典现在春衣,贫甚矣,且日日典衣,贫益甚矣。北齐斛斯丰乐歌:“日日饮酒醉。”王融诗:“思泪点春衣。”②《诗》:“醉言归。”③孔融诗:“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旧注:孙权之叔济,嗜酒不治产业,尝曰:“寻常行坐处,欠人酒债,欲质此缊袍偿之。”考《吴志》初无此事。《韩非子》:“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淮南子》:“寻常之谿,灌千顷之泽。”《贾谊传》:“彼寻常之汙渎兮。”皆与数目相对。【鹤注】应劭曰:八尺曰寻,倍寻曰常,故对七十。然《江南逢李龟年》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又未尝拘以数对矣。④【远注】人生百岁,七十者稀,本古谚语。⑤梁简文诗:“花留蚊蝶粉,竹翳蜻蜒珠。”《新序》:“独不见夫青蛉乎,六足四翼,蜚翔乎天地之间。”【顾注】点水,乃生子也。【邵注】“深深”摹其翩翻隐见,“款款”状其上下往来。《庄子》:“其息深深。”⑥《楚辞》:“宁悃悃款款。”司马迁云:“效其款款之愚。”《后汉书》“款段”马注:“款,缓也。”《韵略》:“款,徐也。”⑦《史记》:“庶人传语。”王洙谓是传语同舍郎,言风光难得而易失,欲其暂时相赏也。此另一说。阴铿诗:“风光今旦动。”王洙引冯少怜《春日》诗:“传语春光道,先归何处边。”今无考。⑧费昶诗,“红颜本暂时。”春花欲谢,急须行乐,而行乐须寻醉乡,但恐现在风光瞥眼易过,故又作留春之词。此两首中相承相应之意也。即就演义,作寄语于风光,从无情中看出有情,自见生趣。
叶梦得曰:“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亦无以见其精微。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所以不碍气格超胜。使晚唐人为之,便涉“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矣。
王嗣奭曰:初不满此诗,国方多事,身为谏官,岂人臣行乐之时?然读其沉醉聊自遣一语,恍然悟此二诗,盖忧愤而托之行乐者。公虽授一官,而志不得展,直浮名耳,何用以引绊身哉。不如典衣沽酒,日游酒乡,以送此有限之年。时已暮春,至六月遂出为华州掾,其诗云“移官岂至尊”,知此时已有谮之者。二诗乃忧谗畏讥之作也。
公祖必简诗“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此即水蒋牵风二句所自出也。又诗“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此即传语春光二句所自出也。公尝云“诗是吾家事”,又云“法自儒家有”,信乎祖孙继起,诗学乃家学也。
-----------仇兆鳌《杜诗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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