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
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
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注释】:
此词以冲淡隐约的情致,抒写记忆中的欢娱以及追踪已逝的梦影而不得的怅惘之情。
词起笔直接叙述当年和朋友们在汴京西池(金明池)畅饮的欢娱情景,从“年年多少欢娱”的语气中隐隐透露了物是人非的极为沉重的怅惘情绪。此处当然是在因列名元祐党籍受祸以后所产生的对往事的回忆。从“别来不寄一行书”一句里,可以听出迁客逐臣忧谗畏讥心情的弦外之音。接着下面更进一层设想,别说分手后断绝音信,即使而今仍象以往一样天天见面,谁又敢和当初那般亲密谈论呢?所以说“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这是由追忆往事联系现实所悟出的道理。语言平淡通俗,却勾画出在严酷政治压迫下反常的社会现象。
下片转写到个人目前的处境和想法。政治环境既然如此险恶,把人逼到息交绝游的境地,他现在只能在被锦屏围障着的七尺卧榻上得到一点安全感,在那上面做着自己的梦了。“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两句说得很富于诗意,内中却藏着一段沉郁的情思。当此之际,在罗网而无羽翼的处境,既与古人相同,杜甫《梦李白》的诗句似乎是词人心有所通、借以寄情的媒介。杜诗说“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又说“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是写故人月夜赴梦;“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是写梦中故人来也艰难。词人既然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好梦,自然也祝愿故人梦魂趁今夜月明,“好渡江湖”,飞来相会。词语对杜诗的运用似反实正,都是对故人命运的关注。患难知交的相濡以沫,却以欢畅的语气出之,其悲更甚下文“相思休问定何如”,仍是悬想与梦中故人相见后的情景,深知彼此眼前处境,也不须互相问讯起居何如了。这一句仍然从杜甫怀念李白诗句生发。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末云:“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问“何如”即问安,六朝时已有此语。南朝梁王筠《与长沙王别书》:“高秋凄爽,体中何如?”也见于六朝人伪托汉斑固撰的《汉武帝内传》:“不审比来起居何如?”自唐至宋沿用,吴曾《能改斋漫录·事始》便说:“今世书问往还,必曰‘不审比来起居何如’。”举《汉武帝内传》为证。下面接着抒发他的感叹:“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春天都已过去了,落花的命运悲惨。词非道自然规律,抒伤春之愁,而是另有寄托。这个“春天”是政治上的春天,“落花”是指他们那一班受风雨摧残的同道。向他们发出“季子平安否”之类的问讯,更增辛酸。这两句比喻,含意显豁,情深语痛。
这是一首寄宴颇深,但文笔淡雅的小词,颇耐回味。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尊前通:樽)【注释】:
这首词是宋哲宗元祐六年春苏轼知杭州时,为送别自越州(今浙江绍兴)北徙途经杭州的老友钱穆父(名勰)而作。全词一改以往送别诗词缠绵感伤、哀怨愁苦或慷慨悲凉的格调,创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议论风生,直抒性情,写得既有情韵,又富理趣,充分体现了作者旷达洒脱的个性风貌。词人对老友的眷眷惜别之情,写得深沉细腻,婉转回互,一波三折,动人心弦。
词的上片写与友人久别重逢。元祐初年,苏轼在朝为起居舍人,钱穆父为中书舍人,气类相善,友谊甚笃。元祐三年穆父出知越州,都门帐饮时,苏轼曾赋诗赠别。岁月如流,此次在杭州重聚,已是别后的第三个年头了。三年来,穆父奔走于京城、吴越之间,此次又远赴瀛州,真可谓“天涯踏尽红尘”。分别虽久,可情谊弥坚,相见欢笑,犹如春日之和煦。更为可喜的是友人与自己都能以道自守,保持耿介风节,借用白居易《赠元稹》诗句来说,即“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作者认为,穆父出守越州,同自己一样,是由于在朝好议论政事,为言官所攻。
以上数句,先从时间着笔,回忆前番离别,再就空间落墨,概述仕宦生涯,接下来抒发作者对仕宦失意、久处逆境所持的达观态度,并用对偶连喻的句式,通过对友人纯一道心、保持名节的赞颂,表明了自己淡泊的心境和坚贞的操守。词的上片既是对友人辅君治国、坚持操守的安慰和支持,也是词人半生经历、松柏节操的自我写照,是词人的自勉自励,寓有强烈的身世之感。明写主,暗寓客;以主慰客,客与主同,表现出作者与友人肝胆相照,志同道合。
词的下片切入正题,写月夜送别友人。“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一句,描绘出一种凄清幽冷的氛围,渲染了作者与友人分别时抑郁无欢的心情。
“樽前不用翠眉颦”一句,由哀愁转为旷达、豪迈,说离宴中歌舞相伴的歌妓用不着为离愁别恨而哀怨。这一句,其用意一是不要增加行者与送者临歧的悲感,二是世间离别本也是常事,则亦不用哀愁。这二者似乎有矛盾,实则可以统一在强抑悲怀、勉为达观这一点上,这符合苏轼在宦途多故之后锻炼出来的思想性格。词末二句言何必为暂时离别伤情,其实人生如寄,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既然人人都是天地间的过客,又何必计较眼前聚散和江南江北呢?词的结尾,以对友人的慰勉和开释胸怀总收全词,既动之以情,又揭示出得失两忘、万物齐一的人生态度。
苏轼一生虽积极入世,具有鲜明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张,但另一方面又受老庄及佛家思想影响颇深,每当官场失意、处境艰难时,他总能“游于物之外”,“无所往而不乐”,以一种恬淡自安、闲雅自适的态度来应对外界的纷纷扰扰,表现出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旷达、洒脱情怀。这首送别词中的“一笑作春温”、“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等句,是苏轼这种豪放性格、达观态度的集中体现。
然而在这些旷达之语的背后,仍能体察出词人对仕宦浮沉的淡淡惆怅,以及对身世飘零的深沉慨叹。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作品赏析题首冠以“戏”字,是声明自己写的不过是游戏文字,其实正是他受贬后政治上失意的掩饰之辞。欧阳修是北宋初期诗文革新运动倡导者,是当时文坛领袖。他的诗一扫当时诗坛西昆派浮艳之风,写来清新自然,别具一格,这首七律即可见其一斑。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注释】
①元夜:即上元节之夜,也叫“元宵”。唐代以来元夜有观灯的风俗。
【评解】
词的上片,回忆去年观灯时的欣悦的心情;下片写今年元夜观灯,触目感怀,不胜
悲伤。这首词的特点是语言平淡,风味隽永,表达了人物十分细腻的深情。词中运用今
昔对比,抚今思昔,触景生情。感情真挚,不须作任何雕饰,而这首词便成为非常感人
的抒情上品。它体现了真实、朴素与美的统一。
【集评】
虢寿鹿《历代名家词百首赏析》:这首词是节日怀旧之作。通过前后对比,逼出
“泪湿春衫”一语,见其伤感之甚。文章以错综见妙。
薛砺若《宋词通论》:他的抒情作品,哀婉绵细,最富弹性。
《唐宋词鉴赏集》:这首小词,在“清切婉丽”中,却显得平淡隽永,别具一格。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作品赏析【注释】:
[1]扃(jiōng):门环、门闩等。在此谓门窗关闭。
[2]人老建康城:一作“人客建安城”;建康,又作“远安”。
这首词作于建炎三年,即1129年初,是李清照晚期代表作之一。这首词不单是她个人的悲叹,而且道出了成千上万想望恢复中原的人之心情。
起句直接采用欧阳文忠公《蝶恋花》词首韵“庭院深深深几许”全句,连叠三个“深”字,乃比兴之作。貌写闺情,实蕴国恨。第二句:“云窗雾阁常扃”是用韩文公《华山仙女诗》“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再加强“深”的意境,“常扃”与陶靖节《归去来辞》“门虽设而常关”,同一机杼,孤寂之心,忧愤之情,跃然纸上。词境静穆,不言愁苦,而使人更难为怀。“柳梢梅萼渐分明”一句,写景如画,不设色,淡墨钩线,着一“渐”字,为点睛之笔“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铺叙,合时、合地,境界自成。“春归”,时间概念;“秣陵树”空间概念,意谓南宋偏安建康又一度春光来临了;“人老”,“老”字,时间概念,“建康城”空间概念,痛北人将老死南陲,创造出一悲恸欲绝的境界上片造境,下片言情。“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今昔对比,无限感喟。建炎之初,清照抒写了许多语悲意明的政治诗,希望朝廷能以社稷苍生为重,谁知中原恢复大业竟至蹉跎。词人面对着南渡偏安的悲剧,既伤北宋之亡,又痛平生所业尽付东流,百感交集。“谁怜憔悴更雕零”破碎山河无人收拾,词人憔悴瘦损、流落江南。“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以写实结。元宵在北宋是万民同乐的灯节,试灯,乃北宋官民预赏灯节之俗,今则“试灯无意思”;清照初到建康,踏雪登石头城,北望中原,今则大势已去,恢复无望,而金兵日炽,惨酷的现实哪里还有心情去预赏花灯,踏雪寻诗呢。
南渡以后,清照词风,从清新俊逸,变为苍凉沉郁,这首《临江仙》是她南渡以后的第一首能准确编年的词作。国破家亡,奸人当道,个中愁苦,只能用曲笔婉达。少女时代的清纯,中年时代的忧郁,一化而为老年时期的沉隐悲怆。
庭院深深深几许,[1]
杨柳堆烟,[2]
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3]
楼高不见章台路。[4]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5]【注释】:
[1]几许:多少。
[2]堆烟:形容杨柳浓密。
[3]玉勒:玉制的马衔。雕鞍:精雕的马鞍。游冶处:指歌楼妓院。
[4]章台:汉长安街名。《汉书·张敞传》有“走马章台街”语。唐许尧佐《章台柳传》,记妓女柳氏事。后因以章台为歌妓聚居之地。
[5]乱红:落花。
此词写暮春闺怨,一起一结颇受推赏。“庭院”深深,“帘幕”重重,更兼“杨柳堆烟”,既浓且密——生活在这种内外隔绝的阴森、幽遂环境中,女主人公身心两方面都受到压抑与禁锢。叠用三个“深”字,写出其遭封锁,形同囚居之苦,不但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孤身独处,而且有心事深沉、怨恨莫诉之感。因此,李清照称赏不已,曾拟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显然,女主人公的物质生活是优裕的。但她精神上的极度苦闷,也是不言自明的。
“玉勒雕鞍”以下诸句,逐层深入地展示了现实的凄风苦雨对其芳心的无情蹂躏:情人薄幸,冶游不归;春光将逝,年华如水。篇末“泪眼问花”,实即含泪自问。花不语,也非回避答案,“乱花飞过秋千去”,不是比语言更清楚地昭示了她面临的命运吗?在泪光莹莹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后花、人莫辨,同样难以避免被抛掷遗弃而沦落的命运。这种完全用环境来暗示和烘托人物思绪的笔法,深婉不迫,曲折有致,真切地表现了生活在幽闭状态下的贵族少归难以明言的内心隐痛。
当然,溯其渊源,此前,温庭筠有“百舌问花花不语”(《惜春词》)句,严恽也有“尽日问花花不语”(《落花》)句,欧阳修结句或许由此脱化而来,但不独语言更为流美,意蕴更为深厚,而且境界之浑成与韵味之悠长,也远过于温、严原句。
【集评】
李清照《词序》: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
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此词帘深楼迥及“乱红飞过”等句,殆有寄托,不
仅送春也。或见《阳春集》。李易安定为六一词。易安云:
“此词余极爱之。”乃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毛先舒《古今词论》: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
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
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
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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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以生动的形象、清浅的语言,含蓄委婉、深沉细腻地表现了闺中思妇复杂的内心感受,是闺怨词中传诵千古的名作。
此词首句“深深深”三字,其用叠字之工,致使全词的景写得深,情写得深,由此而生深远之意境。词人首先对女主人公的居处作了精心的描绘。“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两句,似乎是一组电影摇动镜头,由远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随着镜头所指,先是看到一丛丛杨柳从眼前移过。“杨柳堆烟”,说的是早晨杨柳笼上层层雾气的景象。着一“堆”字,则杨柳之密,雾气之浓,宛如一幅水墨画。随着这一丛丛杨柳过去,词人又把镜头摇向庭院,摇向帘幕。这帘幕不是一重,而是过了一重又一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琐屑的交代,一言以蔽之曰“无重数”。“无重数”,即无数重。一句“无重数”,令人感到这座庭院简直是无比幽深。至此,作者用一句“玉勒雕鞍游冶处”,宕开一笔,把视线引向她丈夫那里;然后折过笔来写道:“楼高不见章台路”。原来这词中女子正独处高楼,她的目光正透过重重帘幕、堆堆柳烟,向丈夫经常游冶的地方凝神远望。
词的上片着重写景,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在深深庭院中,已宛然见到一颗被禁锢的与世隔绝的心灵。词的下片着重写情,雨横风狂,催送着残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风雨无情,留春不住。于是她感到无奈:“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只好把感情寄托到命运同她一样的花上。这两句包含着无限的伤春之感。清人毛先舒评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王又华《古今词论》引)他的意思是说语言浑成与情意层深往往是难以兼具的,但欧词这两句却把它统一起来。这两句情感层次如下:第一层写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泪。见花落泪,对月伤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触。此刻女子正在忆念走马章台(汉长安章台街,后世借以指游冶之处)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见,眼中唯有在狂风暴雨中横遭摧残的花儿,由此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伤心泪下。第二层是写因泪而问花。泪因愁苦而致,势必要找个发泄的对象。这个对象此刻已幻化为花,或者说花已幻化为人。于是女主人公向着花儿痴情地发问。第三层是花儿在一旁缄默,无言以对。紧接着词人写第四层:花儿不但不语,反而象故意抛舍她似地纷纷飞过秋千而去。人儿走马章台,花儿飞过秋千,有情之人、无情之物对她都报以冷漠,怎能不让人伤心!这种借客观景物的反应来烘托、反衬人物主观感情的写法,正是为了深化感情。
词人一层一层深挖感情,并非刻意雕琢,而是象竹笋有苞有节一样,自然生成,逐次展开,在自然浑成、浅显易晓的语言中,蕴藏着深挚真切的感情。
这首词意境深远。词中写景写情,而景与情又是那样的融合无间,浑然天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境。词人刻画意境也是有层次的。从环境来说,它是由外景到内景,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以灰暗凄惨的色彩渲染孤独伤感的心情。从时间来说,上片是写浓雾弥漫的早晨,下片是写风狂雨暴的黄昏,由早及晚,逐次打开人物的心扉。过片三句,近人俞平伯评曰:“‘三月暮’点季节,‘风雨’点气候,‘黄昏’点时刻,三层渲染,才逼出‘无计’句来。”(《唐宋词选释》)暮春时节,风雨黄昏;闭门深坐,情尤怛恻。个中意境,仿佛是诗,但诗不能写其貌;是画,但画不能传其神;唯有通过这种婉曲的词笔才能恰到好处地勾画出来。尤其是结句,近人王国维认为这是一种“有我之境”。所谓“有我之境”,便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也就是说,花儿含悲不语,反映了词中女子难言的苦痛;乱红飞过秋千,烘托了女子终鲜同情之侣、怅然若失的神态。而情思之绵邈,意境之深远,尤令人神往。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此词深受五代花间词的影响,表现闺中思妇深沉凄绝的离愁别恨。全词以景寓情,情景交融,词境委婉曲折、深沉精细而又温柔敦厚。发端句“别后不知君远近”是恨的缘由。因不知亲人行踪,故触景皆生出凄凉、郁闷,亦即无时无处不如此。“多少”,以模糊语言极状其多。三四两句再进一层,抒写了远别的情状与愁绪。“渐行渐远渐无书”,一句之内重复了三个“渐”字,将思妇的想象意念从近处逐渐推向远处,仿佛去追寻爱人的足迹,然而雁绝鱼沉,天崖无处觅寻踪影。“无书”应首句的“不知”,且欲知无由,她只有沉浸在“水阔鱼沉何处问”的无穷哀怨之中了。“水阔”是“远”的象征,“鱼沉”是“无书”的象征。“何处问”三字,将思妇欲求无路、欲诉无门的那种不可名状的愁苦,抒写得极为痛切。在她与亲人相阻绝的浩浩水域与茫茫空间,似乎都充塞了触目凄凉的离别苦况。词的笔触既深沉又婉曲。词篇从过片以下,深入细腻地刻画了思妇的内心世界,着力渲染了她秋夜不寐的愁苦之情。“自古伤心惟远别,登山临水迟留。暮尘衰草一番秋。寻常景物,到此尽成愁。”(张先《临江仙·自古伤心惟远别》)风竹秋韵,原是“寻常景物”,但在与亲人远别,空床独宿的思妇听来,万叶千声都是离恨悲鸣,一叶叶一声声都牵动着她无限愁苦之情。“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思妇为了摆脱苦状的现实,急于入睡成梦,故特意斜靠着孤枕,幻想在梦中能寻觅到在现实中寻觅不到的亲人,可是“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韦庄《木兰花·独上小楼春欲暮》)连仅有的一点小小希望也成了泡影,不单是“愁极梦难成”(薛昭蕴《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最后连那一盏作伴的残灯也熄灭了。“灯又烬”一语双关,闺房里的灯花燃成了灰烬,自己与亲人的相会也不可能实现,思妇的命运变得和灯花一样凄迷、黯淡。词到结句,哀婉幽怨之情韵袅袅不断,具有深沉的艺术感染力。前于欧阳修的花间派词人,往往喜欢对女性的外在体态服饰进行精心刻画,而对人物内心的思想感情则很少揭示。欧阳修显然比他们进了一大步,在这首词中,他没在使用一个字去描绘思妇的外貌形象,而是着力揭示思妇内心的思想感情,字字沉着,句句推进,如剥笋抽茧,逐层深入,由分别——远别——无音信——夜闻风竹——寻梦不成——灯又烬,将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愁恨写得越来越深刻、凄绝。刘熙载云:“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艺概》)此语精辟地指出了欧词婉约深沉的特点。以此词而言,这种风格表现得极为明显。全词写愁恨由远到近,自外及内,从现实到幻想,又从幻想回到现实。且抒情写景两得,写景句寓含着婉曲之情,言情句挟带着凄凉之景,将闺中思妇深沉凄绝的别恨表现得深曲婉丽,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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