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正/后厂村体工队
从实力上说,亚洲杯小组赛首轮伊朗与巴勒斯坦的较量,没有多少悬念。上半场结束前,伊朗就已经3比0遥遥领先。
但足球的魅力显然不仅于此,在上半场伤停补时的最后一分钟,赛亚姆为巴勒斯坦队扳回一球。
骤然间,球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这个巴以冲突已经持续超过百天的灰暗日子里,巴勒斯坦收获了队史第2个亚洲杯进球,尽管它无法改变比赛的结局(巴勒斯坦最终1比4负于伊朗),但它却代表着希望、自由以及缅怀。
当赛亚姆攻破伊朗城池后,巴勒斯坦球迷开始不断地振臂高呼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名字:“哈尼-马斯达尔!哈尼-马斯达尔!哈尼-马斯达尔!”
谁是哈尼-马斯达尔?
01“巴勒斯坦的皮尔洛”
他穿着他的教练服,一件他经常穿的灰色阿迪达斯运动服。但在这一天,四个男人被迫将这件运动服变成了一个临时担架,他们抬着他,将他送到了加沙的阿克萨医院。
在他的教练服下是一件白色球衣,这是他家乡球队的球衣。从颈部喷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球衣的衣领。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嘴巴张着。这张照片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无法发布。
他就是哈尼-马斯达尔,巴勒斯坦最伟大的足球运动员之一,同时也是巴勒斯坦奥运代表队的助理教练,不幸身亡,享年42岁。
马斯达尔居住在加沙中部一个名叫穆萨达尔的小村子。在最近几周,这里都是巴以冲突旋涡的中心。据报道,自去年10月7日以来,附近的难民营规模已经成三倍增长,人数超过10万,而死亡的人数则超过23000人。
1月6日,根据美联社报道,以色列向马斯达尔所居住的区域发动了一系列打击,导致46人死亡。不幸的是,其中一人就是马斯达尔,一个从未隶属于任何政治团体的人。
“他唯一的喜好就是足球,”马斯达尔的表弟艾曼说,“从小他就是全村技术最好的孩子,以至于连其它地方的人都会来看他踢球。”
16岁时,马斯达尔就在当地的一家俱乐部担任首发中场,18岁就成为冠军球队加沙体育的主力。在加沙,球迷们喜欢谈论这个年轻人,这个可以将任意球当作点球罚的年轻人。人们称他为“大师”,一个连对手都认可的称号。
在马斯达尔的生涯中,身为皇马球迷的他总是穿着7号战袍,这是因为他最喜欢的球员C罗也穿7号。
只不过,在马斯达尔的身边人看来,他更像另一位巨星,“哈尼就是我们的皮尔洛。身为一个前场组织者,他有着无与伦比的视野,”巴拉卡特,另一位巴勒斯坦奥运队的助教这样形容马斯达尔。
1998年,在巴勒斯坦被国际足联认可后,马斯达尔开始为国效力。2003年,他率领加沙体育夺得加沙杯桂冠,彼时只有22岁的他以队长身份举起了奖杯,而那一幕直到今天仍是他社交媒体的头像。
“他是教练和球员之间的桥梁,一个受人追捧的领导者,”马斯达尔的前队友哈西姆说,“在十年间,我记得他只错过了一堂训练课,那还是因为有人去世了。而当我们错过训练时,他会打电话责备我们,但那是为了我们以及球队的利益着想。”
2018年挂鞋后,马斯达尔成为一名教练,他最好的朋友默哈纳是他的助手,两人曾在加沙体育共同效力长达12年之久,关系非常密切。“他是个讲义气的人,总是替别人着想,”默哈纳说,“过去20年,我没有离开过他,甚至在他去世的那天。”
马斯达尔的工作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认可,成为巴勒斯坦奥运队的助教。
“我们曾经是对手,为了奖杯而对抗,”巴勒斯坦奥运队的主教练加扎尔说,“他是一个特别的球员,服从纪律,敬业,所以我选择了他。他效率高,有远见,他懂得如何阅读比赛。”
在奥运队,马斯达尔主要负责球员的个人技术训练,这全因为他娴熟的球技,“每当我们缺一名球员时,总是哈尼顶上,即使他不是教练团队中最年轻的那个,也无关紧要,因为他实在太出类拔萃了。”巴拉卡特如此说道。
但是考虑到巴勒斯坦的地域原因,马斯达尔在球队还扮演着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在加沙,一切都是孤立的,”巴拉卡特补充道,“所以马斯达尔只能亲自去现场考察球员,并把他们带到球队的训练营,因为大部分比赛都没有电视转播。”
这份“球探”的工作,让马斯达尔走访了加沙的每一寸土地,他每个周末都会观看多场比赛。在他和教练组的努力下,巴勒斯坦奥运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们在去年的西亚U23锦标赛中,不仅战胜过叙利亚,还战平过实力强大的伊朗。
02“如果我离开,这个国家属于谁呢?”
在10月7日前,加沙的生活原本就已经足够艰难。而战争爆发后,人员、物资和救援组织的进入全都受到了严格限制。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随着以色列轰炸加剧,情况变得更加恶化,足球被立即叫停。据巴勒斯坦足协的统计,过去三个月里,有67名球员被害,还有24名官员和教练员同样遭遇不测。
炮火毁了一切。叶德亚,巴勒斯坦的首位队长,现在无家可归。里奥尔-阿苏林,前以色列职业球员,被哈马斯军队杀害,“现在,没有哪座球场没有被炮弹或者坦克袭击过,”巴勒斯坦足球专家米克达迪说。
尽管如此,马斯达尔仍然在日复一日的工作着。
“巴勒斯坦政府给他提供了不少工作岗位,但他都拒绝了,因为他只想专注于足球。”马斯达尔的表弟艾曼说道。
马斯达尔无暇关心政治,他在奥运队的教练同仁们也坚称马斯达尔不可能和哈马斯有任何关联。“我看过他的手机通讯录名单,全是体育界的人,”前队友哈西姆说。
不过,在这个特殊时期,马斯达尔还是竭尽所能帮助那些受到伤害的人们。他在加沙最大的一个难民营附近长大,作为一个知名人物,他因此认识了很多加沙以外的人。从埃及输送的救援物资,很多都是通过马斯达尔送进了加沙。
“那些人会联系他,让他分配捐赠物资”,艾曼说,“因为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而且值得信赖。他做了其它在加沙的机构从未做过的事:分配食物、搭建帐篷、提供各种生活必需品。”
“我们很担心他,但他却总是说:‘我想要提供这些援助,即使它会让我付出生命,因为我是被信任而来的。’”
加里卜是一位摄影记者,他经常被马斯达尔邀请去家里做客,不仅如此,马斯达尔还会做饭给他的队员们吃,“我上一次看见他是几天前在埃及加沙边境,他刚分配完物资。我告诉他不要回来,因为这里的境况很糟糕。但他拒绝了,他说:‘如果我选择离开,那这个国家究竟属于谁呢?’”
事实上,马斯达尔的同仁和队员们早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也许你并不了解,”巴拉卡特解释道,“离开加沙到世界的任何地方,都需要三天的时间。如果来自加沙的球员,要去伊拉克或者沙特参加一项锦标赛,你必须去边境,然后根据边防工作人员的心情,看你是直接进入埃及,还是等到隔天。驾车去开罗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哈尼可以直接坐飞机去埃及,可他的球员们不行。”
“你能想象这有多恐惧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球员在边境被人用枪指着。”另一位他的球员沙姆斯候姆说道。
但马斯达尔总是选择和他的球员们待在一起。“我有一张他睡在沙漠里的照片,”加扎尔说。
“他就是那样的人。”沙姆斯候姆补充道。
03“他死在了我的怀里”
“你想要关于他的故事?”马斯达尔的表弟艾曼问道。由于加沙的网络在过去三个月里断断续续,在发送完这条消息后,在接下来的36小时都无法联系上他。
“让我告诉你他是怎么去世的。大概在上午九点左右,无数的炸弹开始向我们居住的社区袭来。在第一次袭击后,哈尼冲出了他的家,朝着一百米远的他父亲家跑去,那是他妹妹和女儿们居住的地方。”
“我当时也在家,就在他家隔壁,我听到他冲了出去,他在嘶吼,‘妹妹!妹妹!我要救她们。’他告诉我千万不要出来,外面太危险了。过了一会儿,当他在穿越街道时,更多的炸弹从天而降,一些碎片击中了他的脖子和胸部,直到最后,他还在喊着他妹妹的名字。”
默哈纳也在现场。他将马斯达尔紧急送往了阿克萨医院,但因为以色列军队控制了一条去往医院的必经之路,他们不得不绕道穿过市中心。“我驾车带他去医院,”默哈纳说,“我轻抚着他的脸,告诉他:‘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然后他死在了我怀里。”
他们将他带进了医院,但为时已晚。马斯达尔留下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孩,两个男孩,最小的阿娜斯只有15个月大,这家人不得不逃到了一个亲戚家居住。
“我们不知道社区发生了什么,”艾曼说,“恐惧把我们吞噬了。”
“我昨天一直在哭,”默哈纳说,“我问哈尼,你为什么留下了我?带上我一块走吧!但他的女儿却一直在安慰我,‘别哭,我的爸爸是天堂里的烈士,神选择了他’。”
按照伊斯兰信仰,马斯达尔会立刻被埋葬。但他被埋葬在了父亲的坟墓里——根据艾曼的说法,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来埋葬死去的人们了。
“那是2014年的加沙战争,”艾曼说,“他的父亲骑着摩托车去拜访一位亲戚,但他被一枚导弹击中。事后,以色列军队表示,那是一次失误,他的父亲根本不是目标。”
在战争爆发之前,马斯达尔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他原本计划带着家人们去沙特或者埃及旅游,那将是他们全家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国外享受假日。
他已经同意,等处理完在奥运队的工作,就回归加沙体育。这一次,他将成为主教练,默哈纳担任助教。为此,这对老搭档已经开始准备引援计划。
但这些再也不能实现了,马斯达尔的球员们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中。
“很多球员都是通过他才来到队里的,”米克达迪说,“他是一个比教练更重要的人,他是一个会照顾你的人,他会确保你的家人安好,确保如果有婚礼或者你的妻子将迎来分娩,你可以离开训练营地,他就是那个让一切成为可能的人。”
巴勒斯坦国家队目前正在卡塔尔参加亚洲杯。有些球员就是因为马斯达尔的发掘才一路走进了国家队的大门,但他们现在没时间去哀悼。
“我们每一天都在失去家人,”巴拉卡特说,“他们不是写在死亡名单上的某个数字。很多人至今仍然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但问题是,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释怀,没有时间去思考——死亡、受伤、失联、房屋被炸毁,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亚洲杯巴勒斯坦与伊朗的比赛打响之前,球队前锋瓦迪就得知,他的堂兄在以色列的空袭中不幸身亡。
面对记者采访,瓦迪眼含热泪、声音颤抖着说,踢好亚洲杯才是对他堂兄最好的缅怀,“我们需要在这次亚洲杯上做些什么,为了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同胞。”
马斯达尔的故事,是一个人的故事,但也是很多人的故事。